江南，曾經是蓮的故鄉。如今卻很難覓得蓮的芳蹤。往年，為了賞荷得去很遠的地方，不是去得太早，就是太遲。因此，常常錯過了它的花期。如果能在自家的露臺欣賞風荷的靈姿該是件多么美妙的事？
    這成了我一個小小的夢想。
    周末特地去花店，當店家將一長一短的兩個黑乎乎緊裹泥巴的小東西遞到我手中，告訴我那長的是荷，短的是蓮，并熱心地傳授“養荷經”:必定要有一個很大的容器，還要放淤泥，將藕埋在淤泥下十五公分差不多了。我口里一一答應著，心里早樂開了花，別瞧它現在還其貌不揚，想到日后能為我搖曳在六月的天空下，心里別提多美了，恨不得一夜之間我家露臺已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容器是現成的，露臺原本用來洗衣的水斗一直閑置著，剛好物盡其用。可是上哪兒去找淤泥呢？只能去碰運氣了。
    一早叫上老公，我們驅車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出發。這幾年，小城像一只巨大的章魚，它的觸角四處伸展，蔓延。如今，原本血管似的小河早被一片水泥叢林淹沒了，找淤泥只能去城外。
    沿路是人造的濱江花園，道路是新建的，幾年前這里還是一片綠油油的農田，每當這個季節總喜歡在黃昏的小河邊“尋花問柳”，聽兩岸蛙鼓蟲鳴。而今，這里遍地是在建的樓宇，機聲隆隆，取代了蛙聲。河塘不見了，蛙聲隱匿了，繼續往前，又被一條江攔住了去路。
    調轉車頭往南，沿著水的方向繼續尋去。
   這條路通往鄉村，兩邊油菜花金黃一片，心也隨之璨然起來。去油菜田里找淤泥肯定不行，我知道好的淤泥一般會在溝渠或者小河。“我們可以去溝渠里找呀”我提議道。
    記得小時候，一出家門口便是大片的水田。水田里種著青青的秧苗，田邊溝渠縱橫，那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放了暑假，我跟著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最喜歡到溝渠里捉泥鰍和黃鱔，我們先把淺淺的溝渠兩頭用泥土筑壩，用臉盆將水舀干，或者干脆雙手合并微曲手指，當做天然的舀水工具。將水排干以后，我們采用兩頭夾攻的戰術，翻起一把淤泥，藏在底下的泥鰍黃鱔成了甕中之鱉，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站在田埂上的我也躍躍欲試，學著他們的樣子捉起泥鰍來，平時最怕滑溜溜的泥鰍的我，這時卻一點都不膽怯了，也顧不上淤泥弄臟了我的花裙子，雙手插入淤泥，翻過來，如果有泥鰍就一把捧起，連泥水一起放進桶里，這樣，常常一個下午我們能捉好大一桶。直到太陽躲到西山后面，我們還在興頭上。這時，有一種小蟲子最喜歡在黃昏進攻我們，一咬一個大紅皰。這種小蟲子很小又很多，黑乎乎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它的模樣。卻冠了它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相思”蟲。
   “已是黃昏獨自愁”的黃昏，無不與相思有關。而我們這里竟然也將這種小蟲子叫做“相思”蟲，我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巧合？
    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們，一邊捉泥鰍，一邊這里一下那里一下拍打“相思”蟲，后來，不知道誰發明了一個辦法，干脆在全身裸露的地方涂滿淤泥，只露出兩只眼睛，活像一只只小泥猴。這辦法還真管用！小蟲子再也咬不到我們了。
    當小村炊煙飄起，大人們長一聲，短一聲喚著自家孩子的小名。孩子們才心滿意足地提著沉甸甸的勞動果實，唱著不成調的歌謠，來到村口開滿荷花的池塘里，“撲通，撲通”跳進淺淺的池水中。其實泥是最干凈的，也許還是天然環保的護膚品呢。此時，蛙聲四起，月亮也出來了。孩子們的笑聲掉進了水田中，滾落在了青青荷塘里，月亮搖晃了一下，孩子們的影子很快隱沒在夜幕里......
    “哪里還有溝渠“？老公經常跑鄉村采訪，他說：“現在溝渠大多已經被改造成標準化的水泥渠了，我們去前邊尋找小河吧”。老公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可是眼前還是連片的樓房和荒蕪的農田。河在哪里？車子繼續往前挺進，我的熱情已經散失了大半。
    好不容易見到小河，及到近前發現河已被截流。小河像一位垂死的老嫗，露出瘦弱的軀干茍延殘喘，坍塌的河床似她干癟的乳房。小河的身邊是一臺高大的挖掘機，預示小河不遠的明天！那不多的幾滴水，也許就是小河殘存的淚滴！水，依然頑強地綠著，幾棵細小的水草打點著它的寂寞。站在河邊，我沉思不已。小河的前身一定會是一位剛出浴的少女一樣，清靈明艷的眸子，羞澀地隱在柳枝下，雨點似的蟬聲落滿了小河，那時的小河有蓮為伴，一定不會知道寂寞的滋味……
    在我眼里，每一條河都是一首詩。或許，這條小河就是從更久遠的詩經里流淌而來，“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一個場景：秋風襲人，秋水茫茫，河邊茂密的蘆葦顏色青蒼，晶瑩剔透的露水已凝結成霜，這時的小河有著朦朧而略顯蒼涼的美!“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伊人明明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觸及，癡情人尋尋覓覓，然而伊人未得，他早已恍惚迷離，如癡如醉！
    這是一支小河最古老的歌謠，曾浸潤了世上多少柔軟的心?
    我忽然懂得了岳飛的《滿江紅》里還我河山的意思，我也懂得了為什么在詩經里散發著那種樸實無華的氣質，那正是一個農耕民族特有的感情表達方式，對土地的熱愛，對家的眷念，對人的溫情，從這里，我也找到了自己的根。
挖掘機的聲音越來越近，驚醒了我的沉思。
    我們趕緊打開后備箱，拿出事先準備的桶和花鏟。老公小心翼翼走下河灘，挖起淤泥來。沒有源頭的水有股怪味，水底下盤根錯節的草根緊緊相依著。我請老公盡量多挖點水草，也許明天它也不再是水草了。
    提著滿滿一桶淤泥，我的心也沉甸甸的。明年如果我再種荷花，不知道還要走多遠的路？
   “明年咱就把你種成荷花算了，我當淤泥。”一貫幽默的老公逗著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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