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在我們鴨塘村,一般人家生孩子,是不會到什么醫院去的,破費不起。你想,一般人家的孩子,多的十個八個,少的也有三五個,去醫院生孩子?想都沒想。怎么辦?這就得去請接生婆。
在鄉間,一般的女人,聽不得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嚎啕,更見不得血污,誰家的女人快要生孩子了,躺在炕上痛得厲害,高一聲低一聲呻吟,就趕快吩咐說,快把焦淑英叫來!
那時候,我還小,一聽到焦淑英這個名字,就會跟焦贊、孟良聯系在一起,這也許聽劉蘭芳的評書聽多了的緣故吧。
焦淑英,四十多歲年紀,大臉盤,一雙大眼睛,時時透出一股和善的目光;一雙大腳板,風風火火,來去一陣風。
其實,焦淑英不是農村赤腳醫生,更不會醫道,但因為會接生孩子,是我們鴨塘村踩百家門、吃百家飯的紅人。據她自己講,經她手下出生的孩子,不光本村,外村也不少,多的不計其數,想都想不過來。可見焦淑英的名聲,可真是窗戶棱子吹喇叭,名聲在外呢。
這么說吧,誰家的女人快要生孩子,眼看就要臨盆了,只要焦淑英到了場,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魔法,那產婦立時停止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孩子也會順順利利地產下來??吹酱笕撕⒆佣及踩粺o恙,焦淑英洗洗手,細細囑咐一些應該注意的事項,這才向主人家告別。當然,日后給焦淑英送一雙新鞋,或者割一塊做褲子的布料,焦淑英都會高興地收下來。等后來,孩子過百歲,焦淑英更是座上客,讓吃讓喝,當菩薩一樣供著、敬著。
在我八歲那年秋天,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的樣子。我跟姐姐正在天井里采摘花生果,就聽見屋里的母親喊著、叫著,吩咐父親趕快把焦淑英叫來。父親又吩咐我們,我和姐姐飛快地向焦淑英家跑去。焦淑英剛巧從外村接生回來,得了母親難產的消息,就匆匆趕了過來。我和姐姐被擋在屋外,繼續采摘花生果。很長時間,卻聽不見嬰兒的一聲啼哭。那時候,我的腦子里,完完全全還沒有死嬰這個概念。
那時候,沒聽說過誰家的女人生孩子難產,居然都很順利。但在我們家,這次,卻是個例外,就是這個孩子,剛生下來,就夭折了。我曾親眼看見,母親已經哭啞了嗓子,但她還是悲悲切切地給那個夭折的嬰兒,穿上自己親手做的小衣裳,然后由焦淑英抱出去掩埋掉。那時,八歲的我,記事已經很早,并且如此地清晰,簡直就像刻在腦子里一樣。不過還不能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是如此之重,又是如此之輕,同浩渺的世界相比,其實也不過是一粒微塵而已。如同飄過天空的一片云彩、一縷花香,或者飛鳥發出的一聲婉麗的鳴聲,輕輕地來了,又輕輕地走了,消失了,就再也尋不到它的蹤跡。
二十年前,就在妻生下女兒那年冬天,因為快要臨盆了,夜已深,去醫院已經來不及,就在我急得團團轉之時,妻疼得不行,沁出了一臉汗水,有氣無力地說,快,快去叫焦淑英大奶奶!
按照輩份,焦淑英比我們大兩輩,該叫她大奶奶,就住在村東頭。說走就走,沿著寂靜的街道,踏著清冷的月光,我匆匆敲開了焦淑英的家門。焦淑英聽我說明來意,匆匆穿好衣裳,幾乎一路小跑著來到我家。焦淑英揭開鍋,看看冷鍋冷灶,立時火了,馬上用命令的口吻說,還不快添水燒炕,把炕燒的暖暖和和的,要不她娘兒倆還不得凍死呀!看看你這個就要當爸爸的人了,連這點常識都不懂嗎?
我心疼妻遭罪,堅持要守在妻身邊,多少能替她分擔一些。可焦淑英說,有她在,不要我靠前,再說你是個大老爺們兒,在這里礙手礙腳,要緊的是趕快燒炕。
我匆匆抱來柴火,點火燒起來。隔著門簾,耳邊只聽焦淑英對妻吩咐,咬住毛巾,使勁兒!快使勁兒!出來了,快出來了!好!好!略停一會兒,忽聽焦淑英驚慌的口吻說,我的天,出來小腳了,怎么是站生?麻煩啦,看來我得下手了!聽到這里,我的手心里急出了一手汗,再也坐不住了,幾步就要沖過去。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嬰兒的啼哭傳了出來,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孩子出生了!我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灶火熊熊燃燒著,鍋里的水沸騰了。我的心也像是開了鍋似的,翻騰不已。老話說得好,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沒有身臨其境,沒有一番貼身的感受,是不會有那種刻骨銘心的體會的。從十月懷胎,到一朝分娩,父母生養了我們,含辛茹苦,備受煎熬,是多么地不容易呀。哀哀父母,生我何勞,等做兒女的想盡一點孝道,可他們卻垂垂老矣。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呢。
如今好了,生孩子的事兒,只需打個電話,醫院全都包了,沒有什么后顧之憂。比比過去,真有著天壤之別。至于焦淑英大奶奶的接生手藝,無人繼承,恐怕要失傳了。但無論如何,人生天地間,孝道最為先,好好孝敬我們的父母,卻是要代代相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