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南的冬天
來源：作者：謝開軍時間：2014-06-04熱度：0次
雪后，鄂西南的冬天很美，遠處的山林、田野，近處的牛欄、房舍，全都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無邊無際。雪地上照例會留下干狗（即豺）、野豬、麂子、刺豬、白面（即花面貍）的腳印或蹤影。獵人們三五成群，帶著火槍、桿子（即梭鏢）、牛角叉、三五條本地狗去趕仗（即打獵）。槍聲響起，狗汪汪叫，野物也叫，人大聲吆喝。人、獸、狗均成了雪地上的長跑健將，從山上趕向山下，從這座山奔向那座山，又從山下攆到山上。人、獸、狗都在雪地里喘著粗氣，那呼出的熱氣，就像從嘴里冒出了一股一股的煙霧。孩童們倒不曾去趕仗，在屋邊堆雪人、打雪仗，大人喊都喊不回去。玩著玩著，也許就有一頭麂子從山上躥下來，倒在地上死掉了。緊跟著，狗和獵人也到了。俗語云：“山中打鳥，見者有份。”獵人們倒也慷慨，凡看見了獵物的人，都會有所收獲。白面善攀援，爬上樹以后，見樹下來了人和狗，便怎么也不肯下樹。若獵人們打得了，偶爾也會勻給我們一點肉。白面肉油水重，又香又甜，為獸肉中的極品。
若天氣持續干冷，雪幾天不化，就會結冰。水缸、水桶里的水會結上一層薄薄的冰。屋檐、山石下照例會掛上一溜冰柱，晶瑩剔透。三九四九，凍死老狗。夜里，趕仗時受傷的老狗凍得直叫喚，像一個傷透了心的人在哭泣。人的耳朵、腳板長了凍瘡，手也凍裂了，手背上布滿了細密的皸口。怕冷的大人便不怎么出去，圍在火坑邊向火。火坑里架著一個鐵三角，鐵三角上可放鼎罐煮飯、放鍋子炒菜。人生一世，衣食二字。這鐵三角是主人一家衣祿的象征。在人家屋里做客，客人不能用腳踩三角。若客人踩了三角，有欺主之嫌，主人就會發脾氣。
有客的時候，主人在火坑四周都倒上刨火炭。這刨火炭，用山間細小的雜木、灌木燒制而成，火勁比鋼炭略小，卻照樣給人以溫暖。若靠得太近，人的小腿以及肚腹上的肉都會被烤傷，肉皮起一層火痱子，又癢又痛。燒刨火炭取暖，不能用火鉗向外向下掏火，這樣掏，火就會越來越小，最后熄掉；要向上向里掏，火勁才大。刨火炭初燃時，會起一層煙霧，因雜有樹葉和未完全炭化的細雜木或灌木。刨火炭充分燃燒后，就變成了白灰；在炭灰轉變、將化未化的時候，這灰稱“仔木灰”，仍然很燙，把土豆、紅薯放在仔木灰里，一會兒就熟了，吃起來分外香甜。烤糍粑的架子用鐵絲繞成，把架子放在炭火里烤糍粑，也是一會兒就熟了。腳板上長了凍瘡的人，在火坑邊向火，會覺得凍瘡惡癢惡痛，于是用菜刀割下一小塊蘿卜，放在炭火上烤燙，然后放在凍瘡上烙，烙得人呲牙咧嘴。事實上，人卻舒服得緊。這樣每天用蘿卜烙上幾次，腳板上的凍瘡居然也就好了。
火坑上方，樓枕（即樓上的橫木）下方，吊著肉炕。炕上掛著臘肉或野味。臘肉被刨火炭的火勁和煙熏成焦黃色，分外好看，吃起來又香又勁道。若火坑里不燒刨火炭，過幾天，炕上的臘肉就會長出一層綠毛，肉就有些變質了。火坑屋的樓枕上不裝木板而密密地鋪了一層細竹片，無論竹片鋪得多么密實，總有足夠多的空隙有利于空氣對流，可防止二氧化碳過濃致人窒息。竹片上堆放著核桃、板栗、花生、瓜子。大人們說：“竹炕三年成鐵，鐵炕三年成灰。”這竹片一般是不會壞的。
孩童時代，冬季到來后，我常和伙伴們一起，背著裝柴的背簍，背簍里放一把鐮刀、一竹筒水、幾個土豆或紅薯，上山去燒刨火炭。砍啊，砍啊，我們在山上砍掉細小的雜木和灌木，再把它們砍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用木杈把它們碼在一起，堆起來像一座小山。
點火之前，柴堆周圍都被砍得光禿禿的了。用火柴點燃干草、干柴，引燃那如小山一般的柴堆，讓火悶在里面燃。看哪里起了明火，就用木杈打滅。有時打著打著，明火太大，連木杈都燃起來了。這時把土豆、紅薯放在火堆邊，一會兒就烤熟了。柴堆燃到一定程度，就得用泥土、濕樹葉去封住明火，要不柴堆就燒盡成灰。炭燒得差不多了，就用木杈、木棍攪拌，讓其散熱、冷卻。性急的人往往從背簍里取出竹筒，直接向炭堆里倒水。
刨火炭燒成了，冷卻后，我們就用背簍裝著背回家。有一種白萢刺，眼看著拌熄了、冷卻了，卻容易復燃。有時候，背著炭回家，走著走著身后就冒起煙來了，背簍都燒通了。只好就地把炭倒出來，再次攪絆、冷卻。用草貼在背簍燒通處，再裝上炭背回家。回家后，新燒的炭不能與以前的炭堆放在一起，中間要隔上一段距離。萬一復燃才好處理。
屋外大雪紛飛，人卻在火坑邊燒炭向火。小狗小貓也常偷偷溜進屋內烤火。大人們說怕把它們烤僵了，不長個，就往屋外趕。小狗很容易就被趕走了，小貓卻無論如何不走，惹急了它還又抓又咬。有人據此推論，說貓奸狗忠。我倒不這么看，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貓也勉強算是個動物中的革命者。狗呢？只有無原則的愚忠和服從，最終背上了走狗的罵名。不過，人往往喜歡聽順耳的話，喜歡愚忠的奴仆和狗。聽鄰居家的姐姐罵她的侄子：“哦，哦，你這個狗奴才！”這責罵聲中，似乎包含更多的卻是一種慈愛與關懷。
2013年1月9日中國國土資源報第8版（作品版）頭條，2013年1月10日《恩施日報》第11版（清江副刊）頭條。
(編輯：作家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