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里有一首詩叫《氓》,是這樣寫的: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從詩里看出,先秦之前就開始絲綢貿易,以物易物,中國養蠶抽絲歷史悠久。
絲綢之前,是桑蠶!我小時候,家里就養蠶。
一到春天,天氣還冷,門前的刺桑和房子旁邊的大桑剛剛冒芽的時候,祖母就用她的小腳踩著濕土,伴著春風,拄著老桑枝棍去看桑樹。
刺桑有柱頭粗,比房子高,祖母仰頭看看高處,看不分明,就看低處的枝條。枝條上,芽抽出來,一片,一片,還打著卷兒,祖母就自言自語:“刺桑都抱嘴嘴了!”
祖母抬頭看一眼天,還不放心,又去看房子旁邊的大桑樹,大桑比刺桑粗野,壯實,冒出頭來,嫩黃,煞是可愛。
祖母的心里開始激動,坐在堂屋門口長板凳上,她將頭上的絲帕解下來,將裝著發髻的青絲籠子解下來,用地灰洗了頭,在火邊烘干,將木梳梳順白發,辮了新發髻,套上籠子,包上青絲帕,舉起桑枝棍,將掛在樓嵌上的棕口袋挑下來,拿出五六張紙片。這是頭一年準備好的蠶種,結在我的作業本上。
祖母將紙片攤開,尖著嘴吹上面的灰,每一顆蠶蛋都飽滿,卻不見動靜。祖母用舊布包著蠶種,從大襟衣服右側揣進去,貼在她的花肚子上。然后在腰上扎一根絲帶,讓蠶蛋不掉下來。祖母從這時候開始忙活:洗筒子、升子,洗馬尾織的落篩,然后洗小簸箕,將洗好又瀝干水的蠶寶寶們的“房子”放到竹炕笆上,最后準備一把谷草,剪了頭尾,用鹽水浸泡了,瀝干水,放到炕頭上。
小腳的祖母,最后要用剪刀剪腳上的老繭,整個春天都要靠這雙小腳。現在剪完老繭,就要用這雙腳不停走動,讓肚子發熱,讓蠶寶寶們在這一份熱里快點出來。在刺桑起尖,大桑開片之前出來。
祖母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怕不停地走讓我們笑話,就拿上竹竿做成的響篙,一路摻著,嘩嘩響,嘴里“喔嘶喔嘶”地叫,讓母雞去窩里下蛋,讓公雞去地里刨食,讓狗不要窩在家里。
只幾天,祖母感覺到肚皮上細癢,趕緊解開絲帶,脫了厚衣服,拿出蠶種,靠近仔細看,細小的毛蠶從蠶卵里探出頭來,黑而細小!祖母大聲地喊我:“孫兒,拿筒子來,拿谷草來,採匹雞毛來!”
我從竹炕笆上拿下筒子和谷草遞給祖母,公雞們在祖母的響亮聲里早就去遠處刨食,只有下蛋母雞趴在雞窩里,我拔一片下蛋母雞翅膀上的羽毛,母雞“哎呦”一聲。我們便在下蛋母雞的這一聲“哎呦”里忙開了!
祖母用雞毛從我的作業本紙上將毛蠶掃到墊了谷草的筒子里,它們躲進谷草里。
我害怕毛蠶躲在谷草里不出來。祖母卻說:“它們的飯來了就出來了?!?/span>
祖母去刺桑枝上掐幾片桑葉來,撒到筒子里,這些小東西,聞到香氣,全爬上來吃飯。
在春天里,桑葉比蠶長得快,刺桑的葉長成一朵;大桑卻不同,長成一條,每一片葉都在枝條上獨立!這是祖母知道又掌握不了的,祖母這時候就手握剪刀,將大片的桑葉剪小,撒在蠶寶寶的新居竹篩子里,這里寬敞,容得下它們,它們的嘴、頭和身子已經蛻變,看得分明,像十二三歲的女孩,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祖母卻“殘忍”地將石灰粉撒進去,一眾美麗的蠶,在篩子里翻滾。
我心疼起來,祖母說這叫消毒殺菌,不然它們會生病。消殺后的蠶寶寶,蛻下烏皮,白凈起來,這時候祖母不再剪小桑葉,整片整片地放進去,我在旁邊,聽得見它們吃的聲音,簌簌響,如春天的夜晚下小雨。
到需要摘高處的桑葉時,祖母用桑枝拐杖也夠不著了,摘桑葉的工作,落在我和父親身上,我們將背糧食上樓的棍狀樓梯搭在桑樹上,用桑枝做的鉤拉彎嫩枝條,將高處的桑葉摘下來,放在背上的花籃里。
蠶的家,已經搬到大簸箕里,整枝桑葉放進去,只聽見唰唰地響,不一會兒,桑葉變成一片網。
進入暮春,它們吃飽長大伸展開,肉肉地,青白色,背的兩側,腳的上面,這里輕輕一點,那里重重一點,看起來成一排省略號,它們省略得更多,它們破繭成蝶,破卵成幼,不停地吃,滿腹“絲”書!只在背上第三節處打一個括號,括號里卻空著,內容留給祖母填。而頭面與嘴,簡單地一點,紅褐色。這時候蠶的食量很大,白天夜晚不停地吃,吃的聲音像流水,不間斷,如林下輕風,如天籟,吃聲之美,除蠶之外,沒有其他!當然,吃的模樣更美,舉頭低頭間,就是一口,從上到下,絕不錯亂,像古老的讀書人看豎排版的書。
到這個時候,房屋周圍的刺桑和大桑已經吃完了,我們必須去自留地邊采桑,桑樹種在地埂邊上,高高地。伺候蠶寶寶這時候最費勁,先將整枝的桑葉放到大簸箕里,蠶爬到上面,壓彎桑枝,像碩果累累,然后將吊在枝條上的蠶提到另外一個大簸箕里,將沒有趕上的蠶捉出來,摟出桑枝和吃剩下的桑葉筋,倒去糞堆里當肥料。
這就到了最忙的時候,要在火炕頭的炕笆里和樓上搭建蠶山,用菜籽桿、竹枝、帶著黃葉的干樹枝建起“山”,祖母就左手提著墨水瓶做的燈,在大簸箕邊走來走去,見到不再吃桑葉的蠶,右手捉起來,對著燈光照,透明的蠶就是成熟了,放到蠶山上去,待它吐緒時,就不能再動,動就會動斷它吐出來的絲頭。“頭緒”這個詞語就來自蠶子吐絲吧?還在吃的蠶,肚子不透明,還沒有吃飽喝足,留在大簸箕里,祖母和母親要換班一直守到最后一只蠶上山。我聽見滿“山”上吐絲的聲音,如風吹古琴,成一線,風不停則音不歇,音不歇則氣不斷,氣不斷則聲去遠,在蠶山旁,我從看見蠶搖頭晃腦吐出一團柔柔的頭緒開始,到它們建好繭變成蛹,是吐盡才華后的模樣,最后的絲尾含在嘴里,像孩子永遠含在母親嘴里一樣!
當蠶山上不再有聲音出來,萬籟俱寂,一山的白,一山的碩果,蠶變成了繭!我們就在滿山的白旁邊,談一談愿望,我當然是談讀書的愿望,買書的愿望和穿新衣服的愿望,我們一家人的愿望都在蠶山上。
摘下蠶繭,背到繅絲工坊打成絲,祖母不放心任何人單獨去,她拄著老桑枝拐杖,跟在我們后面,她要親眼看著繅絲人將蠶繭倒進熱水里,看著繅絲人用竹枝將絲的頭緒撈出來,很快粘到絲輪上,聽那繅絲的聲音嗚嗚響,一個蠶繭變成一根絲線,而成不了絲的殘繭,最后撈出來,在竹架上一撐,變成福綿,變成我的新衣服。鍋里的蠶蛹,我們也不浪費,撈出來,背回家,用油炸了吃。
當然,這是幾十年前的事,絲綢之前的桑蠶。我至今歷歷在目!
初審:張琨
復審:王晶
終審:張世奇
上一篇:打井
下一篇: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