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興安嶺
人離開了,腳印還在,寫在
樺樹上的小詩還在,喊在紅松嶺的
伐木號子,還在一只蒼鷹的翅膀上盤旋
你究竟有多大,我走了二十年
還沒走出你的一個腳趾,我種植了
十萬棵樟子松,才綠了你的一粒鈕扣
我喝了一桶桶諾敏河的月光
你依舊流淌在八百里河道,帶上
白樺的倒影,達子香的神往奔往大海
你的紅松 紫椴 黃菠蘿,你的溝棗子
山葡萄 野核桃,你的柳蒿芽 老桑芹
山胖頭 細鱗魚,永遠是我斷不了的念想
黑崴子住著我的爹娘
青松林睡著我的祖母
你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骨肉至親
我想你念你喚你,哪怕兩鬢白雪
依舊是你林中的一棵橡子樹,河灘上的
一塊綠瑪瑙,紅葉谷的一片充血的楓葉
遠 山
遠遠望去,那連綿起伏的蒼茫
云霧籠罩的巍峨
橫看是幾峰負重致遠的駱駝
側觀像一群揚鬃奮蹄的野馬
常推開南窗看故鄉的南山
春綠秋黃,四季變幻
就像掛在窗口的一幅山水畫
走進它,就像走進了樹的天堂
鳥的世界,花的海洋
青松 白樺 黃菠蘿,百靈 松鴨 飛龍
狍子 梅花鹿 野兔,百合 杜鵑 草參花
山上長的,林中跑的,天上飛的,耳邊叫的
構成了小興安嶺一座山的大美
而更美的是那些種樹人,一代接著一代
把傳說的仙境,種在了冰山雪嶺之上
白樺林
故鄉的白樺林,齊刷刷
站在山腳,看一場風
從遠方奔來,又向遠方跑去
直至融入白樺味的天空
我像另一場風在林間駐足
尋找當年寫在樹皮上的小詩
而每一棵樹都睜大了眼睛
默默讀我,直至讀出一滴滴眼淚
雪已滲入泥土,滲入冰凌花的芽孢
和我知青時代的腳印,只有小鳥
蘸著陽光,擦拭著清亮的歌聲
盤腿坐在的草地,就像坐在
當年知青點的土炕上,林影婆娑
映在臉上,如一片移動的時光
仿佛要把我帶回四十年前的早春
再次在白樺樹寫下我的名字
留給梅花鹿,留給路過的風
留給消失的山村,只把返青的往事帶走
傍晚的諾敏河
河水湍急,有如小村的日子
河水清澈,就像山里人的實心眼
傍晚的諾敏河,是靜靜的
月亮升起來,照亮了洗衣的
女人,洗澡和釣魚的漢子
上游是男人的世界,下游是女人的港灣
早就劃好了楚河漢界
美人松就是站崗放哨的老者
也有小伙,扒開野百合
偷看心儀的姑娘,浣洗蠟染的山歌
也有膽大的媳婦,爬上老柳樹
欣賞水里扎猛子的爺們
越不讓看,就越想看,好像隔著
一棵樹,男人和女人都變了樣子
搗衣聲和蛙鳴,與浪花一起翻騰
花香和人語,與河水一道奔跑
每次歸來,總要去中流擊水
出浴后就像一棵滴著月光的白樺樹
故鄉的蘆葦
樹長在林中,山站在山上
只有蘆葦,在小村和大山之間
浩浩蕩蕩,追趕一群歲月的小鹿
風來,站成四面圍墻
跳起草裙舞,用伶仃之美
把寒流,飛雪和蒼涼擋住
雨去,抖抖濕透的蓑衣
挺起單薄的胸脯,對滿村
雞鳴犬吠繼續忠誠的守護
遠看像乳 像霧,又像一縷縷炊煙
炒作油鹽醬醋,熨燙云卷云舒
裊裊娜娜,總有搬不完的幸福
揮動一支鵝毛筆,攤開一片遼闊的藍
有蒼鷹飛過,就低下頭顱
為一聲嘶鳴鋪出柔軟的天路
守望村口路邊,如一群白發慈母
送游子出山,接兒女歸來,彎彎的村道
彎彎的鄉情,扭動彎彎的腳步
山里人
老家的山到處都是林子
人就活在樹和樹,草和草之間
渾身散發著白樺和苦參花的香味
上山,每一步都像走在梯子上
仿佛隨手就能把太陽
像山里紅一樣,摘滿柳筐
喜歡吃野菜 野果 野蘑菇
喝山泉水,衣兜里像永遠都揣著
一把炒熟的榛子和松籽
爬山爬累了,就坐在石頭上
聽鳥唱歌,小溪彈琴和樹葉的掌聲
像聽一場規模浩大的音樂會
小路就是大街,路邊就是影劇院
小河就是游泳館,山坡就是小菜園
窗口就是一幅常換常新的油畫
都是免費的,奶奶享用了一輩子
最后也變成了一座有名有姓的青山
長滿了婆婆丁和達子香
住在山林間
命運也有起承轉合
不知是什么風,一夜就把我
從鄉村的玉米地吹到山林的黑崴子
那時我還不認識臭李子,水冬瓜
爆馬子,黃菠蘿,老鴰眼
作為樹,它們就像生僻的漢字
我必須在四月的冰碴上
開墾一塊塔頭甸子,種上土豆玉米
當做一家八口半年的口糧
我教書育人,小興安嶺也教我做山
把花香鳥語譯成詩,寫在白樺樹上
送給梅花鹿品鑒,留給風雨誦讀
直到奶奶走進達子香下的泥土
諾敏河才流成一行湍急的眼淚
總有告別的時候,帶不走大山
就抓一把黑土,泡在懷想的陶罐里
偶爾倒上一碗,把異鄉的月亮灌醉
山丁子樹
有樹的地方就能領略到它們的風采
長勢緩慢,枝干挺拔向上
多年后再見,還像原來的樣子
太爺在祖屋后種一片李子
也栽了幾棵山丁子樹
每到果實熟透,我都會爬上去
邊摘邊吃,喂飽了粗枝大葉的童年
搬入大山后看到它們,就如遇到了
鄉下的親戚,每年都要采摘幾筐
做成果醬,蘸著玉米餅子咀嚼
像又回到了太爺的小村
到了城市,從山里走來的它們
倒成了一道風景,人們常站在秋風中
仰望燃燒的星星,烘烤果味的回憶
而它們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
還會舉起鳥巢和月亮對話
沒人采摘,就把自己釘在冰雪之上
等待春風吹落,就像山里人酸甜的一生
大山里的土豆
刨開帶著冰碴的塔頭甸子
把切成塊的土豆塞進小興安嶺
就會長出一片開花的六月
姐姐常摘下一朵,插進夢
插進山歌,唱出一輪彎彎的山月
饑饉之年,它就是種在土里的糧倉
奶奶顛著小腳守著護著
生怕土豆地,被誰安上轱轆推走
飯桌上堆的是它,菜鍋里燉的是它
上學的飯盒里裝的也是它
吃著吃著,妹妹就變成了
達子香一樣的山妮,哥哥
就長成了山一樣的壯小伙
告別老家,行囊塞滿了母親的燒土豆
貼在背上,就像大山滾燙的叮囑
故鄉的綠皮小火車
穿山越嶺,閣山 黑馬劉
四海店 張家灣 半截河...建興...
一路的咣當聲,狂放的喘息
“嗚嗚”,叫聲像發自毛驢的胸腔
讓野雞找到了騰飛的理由
梅花鹿和狍子有了回望的風景
緩慢而悠然,窗口對著白樺林
紅松嶺 臭李子 山核桃 諾敏河
抓一把都是鳥鳴,吸一口都是花香
人們坐著它往返于青山綠水
一車車運走鄉愁,青春,夢想
再運回孝心,得意 失意和滄桑
此刻,它就停在林業局植物園
像一把用舊的口琴
在風中吹奏著蒼翠的回憶
山村的月光,和越飄越遠的雪
作者簡介:王國良,黑龍江大慶人。黑龍江省、中國石油、北大荒作家協會會員。
詩文見諸《詩刊》《草堂》《星星》《詩林》《詩潮》《綠風》《中國詩人》《上海詩人》《地火》《陽光》《延河》《遼河》《牡丹》《駿馬》《歲月》《石油文學》《大地文學》等300余家文學期刊。入選《新世紀詩選》等百余種文學選本、2023年詩意中國新春詩會。出版詩集《祖母綠》,有詩被譯成英文、德文,編入國外大學教材。獲中國詩歌在線2018中秋詩賽一等獎,2021“三亞杯”全國文學大賽詩歌金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