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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一條河流（十五首）

倒立起來的這條河

在尋找我多年的影子

狗刨只是作為一個鄉村姿勢

浪花爬上岸邊

我在哭著找不到那條短褲

河流清淺

齊腰是依舊看得見

河底下渾圓的卵石

它們在流水中

暗含著少年的憂傷

很多這樣的時候

我在安慰一條河流

忘記了自己的村莊

餐桌遼闊

總喜歡端著碗

從村東頭走到西頭

碗里的紅苕或者洋芋

還在冒著熱氣

經過雞飛狗跳

我的咀嚼里

人間煙火氣息

越發厚重

要么蹲在屋檐下

一會兒看看碗里

一會兒歪著腦袋看天空

那時的碗比天空還干凈

那時的餐桌比天空

還要遼闊

插圖

提起右后腿拉尿

它在村前的小路邊

畫下一幅熱氣騰騰的圖

鑲嵌在周圍的黃花

細碎  是野菊花

也許不是

這條狗沿著村路

跑了一段

又斜著身子回來

它嗅了嗅

野菊花的香味

就是立體的了

殺豬飯

大山深處的村莊

終于活過來了

在這一陣豬的嚎叫聲里

沉默的泥土跌進更深處

雞鴨亂飛

蘿卜白菜找到好的歸宿

一群人在騰騰熱氣里推杯換盞

暮色漸漸爬上屋檐

豬下水已經打理

黃昏的鄉村

幾只狗搖著失落的尾巴

埋頭嗅著  沒有吭聲

這條河流

來不及去追溯這條河流

來自哪里

我就已經反復行走

踩著過往的風聲和落葉

腳下的路粗糲

有時寬  有時剛好容我過去

流水靜靜地

抬著一只只白鷺

或者盤旋

或者逗留

沿環湖綠道往北

澎溪河前路漫延

通往人間坦途

總是顫栗

每次路過這里

我總會輕輕地

側著身子  踮著腳尖

用最輕柔的步子

走在地下商場的梯道

他們歪在那里

睡得很香的樣子

旁邊的水果筐

暫時停下搖晃

依舊水靈

我身處的小城里

每時每刻都會出現

這樣的場景

他們低進塵埃的顫栗

緊緊摳著我的

靈和肉

白菜的白

比雪花的白持久

白菜頂著雪

根須在泥土里

不說冷  兀自白著

泥土保持一貫的顏色

給刁鉆的西風

騰出一些空隙

這些白菜的站立

突然就

陡峭起來

不要和我比孤獨

埋首書頁

黑壓壓的文字

押著一群群螞蟻

列隊前行

我就暫時忘記了自己

不要和我比孤獨

我的孤獨是靜下來的空氣

有空氣就有詩行

在一行行趔趄的詩行里

我的呼吸多么真實

遠遠大于孤獨本身

有時候的寂寞大于孤獨

書頁半開半合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的

順著翻書的手指

滑下去

在第二個指關節

停頓了三分之一拍

在文字里打撈時光

我從不說寂寞

孤獨只是一個符號

在字里行間緩緩行走

一聲不吭

扯蘿卜

扯蘿卜的手

比蘿卜年輕

指甲蓋里有乾坤

連著當時的心跳

蘿卜的紅超過心臟的紅

他們在矮下去的泥土里

扯蘿卜

泥巴跳動著脈搏

邊走邊看

這時的紅蘿卜是好蘿卜

村子

空下來的村子不空

野草已經接近屋檐

臺階上的綠苔

青了又黃  黃了又青

當年的狗叫聲

滾過山岡

在斜陽里徘徊

空蕩蕩的村子

空不下來

塞滿亡靈的嘆息

順便把我憂郁的目光

放逐到每一個角落

房子問題

所有的問題

都是房子的問題

問題是肉體需要安放

無關魂靈

用平米計算

再小點也行

把骨架填進去

血和肉另尋它處

苕窖

那時它在屋里藏得很深

儲存是為了保鮮

秋收后的鄉村

地窖里的紅苕停下來

從地里帶回來的泥巴停下來

洗紅苕的水冰涼

輕易就漫過了人間

日子的折痕

總是不愿意承認

冬天已經來了一些時日

大清早熱水刷牙冷水洗臉

流水咬著牙齒

在我的手上臉上

恨鐵不成鋼一樣

嘮叨

皺紋就這么慢慢深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舊了

我反復摸著自己的臉

不愿意承認

自己跌進時間的深淵

句子

我拈著老舊的胡須

就像拈著這個句子

下午的陽光已經跨過窗臺

室內開始變得明媚起來

這時我正在一個詩句里

打盹

暫停的思考

隨穿堂風而去

用經脈鏈接句子

是我這些年樂此不疲的事情

        張守剛，重慶云陽人，生于70年代。在《人民文學》《詩刊》《揚子江詩刊》《作品》《四川文學》等國內外報刊發表詩歌一千余件。有作品入選《現代詩三百首箋注》《朦朧詩二十五年》《年度最佳詩歌》（連續7年，遼寧版）《中國新詩年鑒》等幾十種重要選本。有作品被譯介為英語、德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等多國語言。另有詩作入選小學中學語文讀本。出版有詩集《工卡上的日歷》《徘徊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