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沁水人,對沁水的了解是感性的,未得其貌先入其情,慚愧。而我又想從這些感動中坐起身來,試圖穿過種種時空所限,將故鄉的河流、山川、構圖、人事梳理開來,卻苦于時耗不能下足功夫。那么,倒不如讓沁河流過我的全身,讓河水打開我拘謹的思路。
1、河與路
我的父輩們是沿河開路的,水到哪里,路就倚在哪里。
有時水低,路在崖上,滿目望去大河彎轉,神龍擺尾般迤邐。有時水闊,路與人隔,朝對岸扯上幾句,便有棹舟從霧中搖出,再穿過晨霧,將人載到對岸去。也有便利一點的辦法,在急湍且狹窄的地方架起吊橋,鐵索數根,幾根鋪上木板,幾根可做扶手。初上橋者新鮮,搖搖晃晃中,河與橋的關系竟然倒了過來,一剎那波濤靜止,吊橋溯水而上,當人神魂顛倒之余,不經意間又成了橋上的風景。
這些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別的地方我不清楚,沁河確實是這樣的。相傳明代南京戶部尚書李瀚喜游歷,好結交,其晚年辭仕返沁,前來探望者絡繹不絕。他們經河南濟源進入沁河流域,或舟行,或騎乘,遇景則停,借寺而宿,寫了大量關于沁水的詩文,"沁水十景"的說法因此傳播開來。
有一次,我專門跑到了鄭莊鎮石室村的山嶺上。這是沁水古十景"沁渡秋風"的觀景臺所在,明王徽詩云:"沁水河邊古渡頭,往來不斷送行舟"。五百年之后,"商賈往來,折柳送人"的場景已然無法想象。古渡口石碑僅是重塑,行舟不復,唯沁河瘦了許多,卻還纏在腳下。
人事煙云,秋風陣爽。如今,路與河的關系不再那么緊密。為縮短行程,人們鑿穿山脈,架起水泥墩子,讓路按著自己的意愿前行。別的地方如此,沁水也一樣。不一樣的是沁河因分支稠密,路仍然時不時與河相遇。當你煩悶地駕駛在高速公路上時,河出現了,當你的目光因河的身段變得清澈時,河又消失了。如果說河與路的親密因追憶而珍貴,路與河的疏遠則因偶遇而倍生感慨了。
2、河與山
河與山交集大致會形成三種結果。
河借山勢回響于壁者,為谷。河循山勢靜靜流淌者,為川。河墜崖而分散者,便是瀑了。在沁水,這些地貌最普通不過。有時瀑隱于谷,有時谷開闊為川。
譬如五代畫家荊浩,自號洪谷子,"洪谷"即其隱居事畫之所。其代表作《匡廬圖》便是谷地形貌的寫照。在洪谷,十三個潭水經年累月,受瀑擊而成,靜靜疊放于谷內。如美人秀發披下,絲絲滑落于山肩。那么《匡廬圖》何以叫“匡廬圖”呢?原來,在宋代以前并無畫題,畫題多為后人根據畫中內容增擬。到了清代,《匡廬圖》進入乾隆御府,乾隆召集朝臣鑒賞此畫,認為畫中所畫為江南廬山,因“匡廬”是廬山的別稱,乾隆遂御定此畫為《匡廬圖》。“山雨未晴嵐氣濕,溪流欲盡水聲微",《沁水縣志》《澤州府志》《山西通志》有明確記載,荊浩隱居作畫之所,實為沁水境內的太行洪谷。
川的代表則如沁河的另一分支固縣河。其流經之地古稱小秦川。秦趙長平之戰前夕,秦將白起暗遣兩萬五千奇兵沿此川北上,出長子,繞過發鳩山、丹朱嶺、百里石長城后,迂回包抄,截斷了四十萬趙軍的歸路。彼時秦總兵力不及趙,能將其圍困,實則是借了山的威力,誘其入谷,陷其于川,踞其關隘使其內困。戰爭是慘酷的,卻又是民族融合必須經歷的陣痛,經過時空的沉淀,我們已經不能簡單的去定義其正義與否。正如,我們不能去簡單定義一座正在隆起的山脈,一條正在消失的河流,一個正在飽受異族詬議的國度。
這些并不影響小秦川經此一戰,而得名。
3、河與人
時值今日,沁水人的祖源譜系未得權威機構詳實研究,仍不準確。我們僅能從傳說與歷史典故中,測得一些端倪。
考古發現,沁水下川距今1.6萬年前,便有古人類居住。這是現今沁水人的始祖么?答案是否定的。人類的遠祖雖于16萬年前便已誕生,但其遷至東北亞的時間僅有1.5萬年。于是,我腦中形成了這樣一幅畫面,1.5萬年前的某個夜晚,下川古人們正圍著篝火席地而坐,男人們輪流講述著這一天令人難忘的故事經歷,孩子睡去,女子安詳傾聽。這時候,我們的袓先從夜幕中摸索而出,開始了對異類生靈的屠殺??這種取代愈演愈烈,直至這個星球留下了唯一的古人類物種一一智人。現代人類是否吸納了已滅亡的下川古人基因,不得而知。
已知有文字記載的沁水先人,出現于距今四千年前,《史記》所載舜耕歷山的故事是其中的典范。至今,歷山的主峰仍以"舜王坪"來命名。距離歷山數十里的堯都村,則是堯王訪賢的遺址。"三年為都",傳聞堯從平陽方向進入沁水境內,走了許久,又盤留許久,終于確定了他的禪讓人選。我相信這些傳說多半是真實的。那時的沁水城西即中條山東段,歷經片麻巖、石英巖、白云巖、火山巖與石灰巖的層壓,已經穩定下來,地質災害少,水量適中,鹽礦豐富,非常適合部族居住。彼時,沁河干流水勢洶涌,人跡反而稀少。多年以后,隨著生產力的提升,他們終于征服了整個沁河乃至黃河流域,形成了繞一的民族稱謂:夏族。之后商興,夏族部落被戴著青銅面具、手執青銅武器的商部落擊敗,又五百年,夏族的另一支取代了殷商,弱化其神力,去除其人祭,再次恢復了古禮治天下的傳統,是為: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與其說商亡于神跡衰微,倒不如說周勝于文明復興。是的,那是華夏文明的第一次復興。
而沁水人聲鼎沸的時期當屬戰國。秦軍在連續擊敗韓魏聯軍后,于公元前 290年從河東郡出發,越烏嶺進入沁水境內,行至晉靜公故都端氏,兵分兩路,一路沿固縣河北上,一路沿玉溪河谷東進。至此,秦國的疆域擴展到了太行山西腹地的少水(沁河古稱)中游,秦東擴建設少水防線的序幕就此拉開,并以此達到了三個戰略目的。一是將韓國攔腰截斷,逼韓之北方上黨地區投趙。二是經長平之戰的大規模殺俘,奪上黨,犯邯鄲,使趙國由盛轉衰。三是借沁水河谷養馬種糧,北抗匈奴,防衛京畿。那是沁水人氣最旺的時候,多時駐軍達六十萬眾,是現今沁水二十萬人口的三倍,且先后經營八十年之久。之后,秦統一,漢取代之,民心已趨一統,"漢"的族群概念慢慢成形。
這是一個祖源線索由模糊到清晰的過程,經過智人、夏族、漢人的血脈沖洗,又經鮮卑、遼金、蒙滿的種族融合,一個暫新的民族誕生了。沁河見證了祖先們所有的南渡北來,參與了中華民族幾乎所有的演化環節。
4、人與綠
此刻的沁水,雖處冬季,但滿山的黛翠,仍茂密得讓人心動。
沁水是個人口小縣,也是一個資源大縣。稱其人口小縣,是因為2677平方公里的域境,僅有20萬人,每平方公里不足百人,與相臨的高平市每平方公里近500人相比,算是地廣人稀。稱其為資源大縣,一是地下的煤炭,二是地上的植被。且不說沁水煤田是世界上儲量最大的煤田,單沁水縣域林地面積,便達267.1萬畝, 省內第一。
沁水的綠色雖是與生俱來的,卻也經過兩百多年的過度伐采。清初,經康雍乾三世休養生息和"攤丁入畝"政策的實施,全國人口急劇增加,沁水人丁在二百年間增長了近六倍,康熙三十六年為九千口,嘉慶初年三萬八千口,光緒七年已達五萬一千六百口。人口急劇增長帶來的直接后果便是生態平衡被打破。私煤亂采,林木濫伐的現象一直持續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見過幾組民國時期的老照片,無一例外,山頭光禿,人臉黝黑,民族精氣神跌落到了幾千年來的最低谷。
改革開放后,在生態文明的建設背景下,沁水提出了"千年古縣、如畫沁水"的發展口號,歷屆政府統籌接力,全面規范地下資源開發,大力發展綠色產業,經過四十多年的不懈努力,終于達到了"一城山水半城園""山巒如畫,林盛河清"的建設成效。至"十三五"末,沁水成為了山西省唯一一 個經濟、生態雙贏縣。
成績來之不易,更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終于認識到了人性的不足,終于在種群演化的危機時刻開始審視同一個文明而不僅僅是一個國度的發展方向。我們與沁河,與大地,與海洋、天空,終于在一個穹隆里彼此關照,互敬互畏。
多年后,若有幸再次與沁河相對,我希望還能站在她的岸邊,而非仰頭回望廢棄的母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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