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平常的下午,如果不是SKY寄了一盒開化龍須茶,這個下午就沒有任何亮點,跟客戶聊聊電話,看看網頁,收收信件,敲敲鍵盤,差不多也就下班了。
和SKY相識十八年,未曾見面,但并不隔閡——像昨天才一起醉過,一起吃過茶。十幾年前,我在廣州最大的文學網站做管理員,某一天看到此人寫的散文系列《寂靜的煙花》,讀到他用精致的小盒子將一只似曾相識的螳螂下葬時,我突然心里一動,感覺他的身上和文字里分明有一種別致的干凈。那是世上少有的一種清遠深美的東西,隱于他的內心,浮于他的眼中。而我和他,是禪客相逢。于是,自然而然地拉他做了編輯。
一起碼文字,一起在編輯群里傻樂呵。
某一天,不知是誰起頭說起了茶,我接口道:“我是鄉下姑娘,素喜飲茶,不求名貴,只求粗茶泡釅些能止渴就行。記憶里,我在農忙時節,每天下學后,一定是提著鋁制的撇子壺去給地頭上耕種的爹爹送釅茶,我爹抱著粗陶大碗,一飲而盡,喝了茶,我爹愛說一句詞:應是任公子,竹間曾煮茶......
SKY取笑我:應是李公子,田間曾送茶。
我大笑,那種笑是滿園花枝的春光搖蕩里自然流露出來的驚艷與喜悅。
因為知道我叫李公子的人,并不多。那個外號只屬于五陵白馬的少年時期。
這之后,SKY寄過幾次茶給我,有時是碧螺春,有時是普洱。我沒有名茶回贈他,每年五月收到龍飛哥哥寄家鄉的仙毫給我時,會送他。
他收到茶,客氣得再三致謝,手機里至今保留著一條他多年前發的短信:整個下午是清淡的。煮了一壺茶。漢中仙毫。淡淡的綠。就好比家常中常煲的小米粥,好比土瓦罐24小說褒出的湯,不肆張揚,卻讓人一生念念不忘。
再后來,從廣東調來武漢,便不再留新地址給SKY,害怕欠他太多。我這個人,看起來是大大咧咧的豪爽,其實骨子里還保留著農村人的內向和寡言,所以,SKY的大方讓我感受到了壓力,我對他說,哪一天我寄書寄東西給你,你就知道我的新地址了。他笑笑,李公子,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無非是送了點茶給你,你有何必放在心上?這樣豁達的態度倒讓我局促尷尬,寄了幾本書給他,然后,我在武漢喝到了他寄來的茶。
這茶正是開化龍須茶。
舍不得獨享,在一個飄雪的冬日下午,約了南竹老師,何老師,二少,小妖來家飲茶。
泡茶的杯子是佛山同事送得白瓷小蓋碗,小小的一盞,兩口能喝光,泡上三次就得換茶。南竹老師是急性子,強烈要求我換個大玻璃杯。
我笑:喝好茶,就是要用蓋碗,用玻璃杯子喝,豈不是像在喝粗茶了。
何老師笑,喝茶還需要好地方,最好是在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再用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我和何老師你一言我一語,倒說得南竹老師不好意思了,他不停喝,不停倒,手忙腳亂的樣子,惹得我和二少,小妖,三人相視大笑。
笑什么,不知道,只感覺那一天,茶的力,因為飲用而直達體內各處,甚至心靈深處。水很武漢,茶很衢州,窗外千里冰雪,心情卻有點漢中。
真的,每每三五知已,對坐喝茶,我總是莫名的想起遠在900公里的爹,想起小時候,我給他送茶的情景。想起農閑時,爹跟村里的幾個叔伯打招呼的口頭禪:“走呀,來家里喝茶下棋去!”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村里喝茶的人家很少,但是我家沒有斷過茶,因為外婆家種茶,好茶嫩茶都拿到鎮上去賣了換些油鹽,老葉子茶寄給遠嫁的女兒。我喜歡喝茶,便是承自我娘那一脈。
不過那時,茶的味道在我心里是微微的苦澀,顏色是深黑的暗紅,有一回去城里的舅爺家喝了一杯嫩葉子茶,我就以為那是我喝過的最好的茶了。后來我慢慢地明白,茶其實本無好壞,只在自己的心境。有些茶在農家的田頭,用大壺燒煮,用大碗喝,就是我們俗稱的大碗茶;有些茶在知識分子的書桌上,用一個小口杯端著;有些茶是在朋友和商業圈的休閑桌上,用一個小壺燒開水,用小杯喝,我們叫功夫茶;有些茶在高級茶樓的茶廳里,由服務人員端著……其實,茶無好壞,人無貧賤,人與茶的相惜,恰如人與人的相知,貴在懂得。當一陣陳風刮過,滄了的海和桑了的田,總也感覺過不完,可論上了光陰,論上了眼前的這杯清茶又覺得輕了,感覺三千赤壁,皆可在一杯茶中,淡然一笑而過。
一周前回佛山總公司學習,相好的同事約著一起去飲茶。翻茶單看到一個好名字:汀溪蘭香。看圖片,那茶形如繡剪,色澤翠綠,入杯沖泡,霧氣結頂,蘭花清香四溢,芽葉徐徐展開,頗是心動,但是價格也令人心動到不忍喝,一壺600塊,加水不再單獨收費。我們五個相視一笑,點了壺百八塊錢的鐵觀音。鐵觀音在開水的浸泡下,舒展開來,像是臺上的青衣在舞水袖,情節雖有大闔大轉,味道卻是清清淡淡。
“淡”,這個詞給人感覺就很淡白清鮮,和平溫軟。人若能把自己活成端給天地看的一杯淡茶,過日子過出青衣包裹下的一顆素心,那是什么境界。想必一年三百六十天,如同青茶一片片,片片喝來都是甘甜。彼時,茶餐廳里正放著一首《茶禪一味》,我聽著曲子,喝著茶,居然想到了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王熙鳳給黛玉送去暹羅茶,黛玉吃了直說好,鳳姐就乘機打趣:“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繼爾有想到那天司機小譚接我時,我們倆相互打趣的話,他笑我:再有一個六年,沒準你就當奶奶了。我回:媳婦茶還沒有喝,當什么奶奶呀!我走了神,嘴巴上揚,獨自偷偷樂了一回。小力問:老家伙,你在樂什么?
我哈哈一笑,頑皮了一回:哎,可惜咱們倆都是小子,要是一個是小子,一個是丫頭,今天沒準能吃上定親茶了。
一句話,笑翻一干人。鄰座的飲茶人是兩個年經女子,喝茶斯文,不停偷瞄我們。我們的熱烈她們不懂,而她們的斯文我們都經歷過。這份濃濃地熱烈,挑落燈花,滿心都是喜歡,我和小力扮了個互相親親的樣子,那張照片現在是我的手機屏保。人到中年,俏了,也嬌了,那些低頭婉轉的心思,交給風交給雨交給一杯茶。
茶來茶去,無非是和親友們在對飲,我把這叫小資情調。
我的閨蜜馬上補充:當然,是以人民幣為代價的,你看看,你喝一杯開化龍須茶抵上我吃一頓飯了。
我罵她小農意識,沒情沒調,她笑我,別罵了,倒上三代,都是農民。
是呢,倒上三代,咱們都是農民,誰說誰呢?
這篇文字算是應命而塞責,但我誠摯的希望,有機會能約著蘇州的SKY和安徽的一孔,能約著十堰的忱忱,甘肅的明月,遼寧的文清,能請來成都的高教授,然后還有武漢的這般鐵哥們,我們能坐下來吃吃茶,聊一聊彼此關心的話題,至于雪來不來,至于你是誰,我是誰,喝的是名茶?還是老葉子茶,都不管,我們只吃茶,好嗎?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