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送禮,是在十四年前準備參加軍校統考的時候,那一年,我21歲,當兵的第二個年頭。
那是一個盛夏的夜晚,連隊的熄燈號聲剛剛響過,就聽連隊值日員在樓道里喊:“劉紅亮,電話!”
聽到有電話找我,心里禁不住一陣緊張加激動。
緊張,是因為在這熄燈的關口,會是什么人因為啥事找我呢?莫不是老家哪個親人出了什么狀況?
激動,則是因為我當兵一年半來極少接到電話,平時跟親友聯系都是以書信傳音,那時老家農村絕大多數人家還沒有裝電話呢,更別說現在已經普及的手機了。有一次例外,是在師部機關當裝備助理員的一位表叔在春節過后不久打來的。所謂表叔,也只是同村一位張姓外嫁他村的老太太的外甥,牽強地論著輩分我就叫他表叔。在部隊有親戚能照應上生平第一次遠行就當兵的二小子,這個事兒著實讓父母放心不少,雖然這親戚是八竿子才接上的。以后的事實也證明,這位表叔確實幫了我的大忙,在師部醫院體檢我因為靜脈曲張而面臨考軍校無望的時候。表叔春節后的那次電話雖然只是簡單的問候和關心,但讓我激動了足足半月有余。
緊張加激動的心情促使我三步并做兩步,飛快向連隊值班室的電話奔去。
接完電話,我的心好一陣撲通亂跳,不是因為激動,卻是因為緊張不安。
電話是在師部整理考學士兵檔案的團干部股宋干事打來的。他說,我的政治審查表上缺了一個很重要的章,讓我趕緊去一趟師部!
放下電話,心在撲通亂跳之余,我不禁暗想:政審表缺了一個很重要的章我怎么就當了兵呢?莫不是這宋干事想趁機卡我一下,讓我給他上點兒好處?
這么想著,我忽然覺得這世態變得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辦個啥事咋都有可能遭遇攔路搶劫的李鬼?
心里雖然暗發牢騷,但眼前的問題不能不解決吧。于是,我壯了壯本不算大的膽子,心懷忐忑地敲開了連長臥室的門。
連長和指導員一個臥室,不過最近幾天指導員有事請假了。連長正在泡腳,顯然他在準備休息。旁邊站著的是等著給他倒洗腳水的文書,我的湖南籍同年戰友尹軍。
我把情況向連長匯報完畢,接著就很小心地跟他請假。不論情況到底是哪般,我得去一趟師部見見宋干事吧。
連長在表示了簡單的關心之后,痛快準假并交代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個時候我心里想的除了是趕緊去師部見到宋干事弄清情況之外,就是對連長痛快準假的由衷感激。
得到準假的我,簡單收拾衣著之后,懷揣那顆撲通亂跳的心向團部大門疾走。走出團部大門比我預想中要順利不少,我早就知道在大門口的警衛排里有我幾個同一車皮拉出來的老鄉戰友,巧的是當時在大門口站崗的兩人中一個就是老鄉代光。三言兩語之后,我便在他的催促之下趕緊快步走向那停在距團部大門不遠處的出租車??吹贸?,代光真誠地在替老鄉的前途著急,雖然平時我們都沒怎么走動。
乍出團部,還是在這獨自一人的夜晚,我簡直有些蒙頭轉向。當兵一年半來,有數的走出營區的機會,還是在第一年新兵下連后跟著連隊去野外挖光纜溝,并且都是解放141運輸車做腳力,坐車出、坐車回。當兵進入第二年,我就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復習功課、準備考學上面了,對此連隊也是大力支持的。一個人走出營區,以前我想都沒想過。我的蒙不僅在于在這行人寂寥的夜晚獨自一人首次走出營區,還與出租車有關。雖然走向出租車,可是我還從來沒有坐過出租車——我在焦慮該怎么跟出租車師傅搭腔交流呢。我不得不承認,雖然當兵一年多了,但自己依舊是個書呆子。
書呆子硬著頭皮第一次坐進出租車內。雖然沒坐過出租車,但坐車付錢是必須的,討價還價的一幕似乎也應該出現。但當司機師傅說去高碑店師部來回車費要50塊錢時,我沒有還價,雖然當時50塊錢對于出身貧困農家的我來說無異于一筆巨款。在這事出突然的夜晚,我心里實在清楚順利到達、安全返回才是首要,雖然手頭并不寬裕,但50塊錢還是拿的出,何況今夜一行事關自己的前途。書呆子轉瞬間似乎有些悟化了。
大概半個小時之后,出租車很順利地把我送到了師部大門口,師傅說他常跑師部。在到達師部之前,我沒忘了讓他把我拉到一家還沒有打烊的商店,給在這悶熱的盛夏之夜正在加班的宋干事捎上一箱解暑的飲料,以期能博得他一個好印象吧。但我從來沒認為這次的行為是送禮。
在師部大門口跟哨兵說明情況,他通過電話跟宋干事核實完畢后,我向他詢問了宋干事加班的辦公室位置。不一會,懷著焦急心情和狐疑心思的我,抱著那箱飲料,便出現在了宋干事面前。
和宋干事見面時間很短,他確實很忙。在他的指點下看到我的政治審查表之后,我旋即為自己先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感到羞愧。政審表上的那個最為重要的入伍批準機關政審專用章的確沒扣,不用多想肯定是因為那反面的就讀學校審查一欄的學校印章印象深深地透過來一圈兒印跡,不仔細辨看就會認為政審專用章已扣印無誤,這無疑是當時經辦入伍手續的武裝部人員的疏忽了。而此時除了羞愧,我不能不對宋干事心生感激,為他的細心和負責任。
拿到缺了政審專用章的政治審查表,我再次坐上等在師部大門口的出租車,一路無話地趕回團里、回到連隊。我在想得再次跟連長請假,明天一定要回趟老家的武裝部啊。
回到連隊,夜已深。我想連長應該早就睡了,即使他起來查鋪也得下半夜,總不能干等到下半夜吧?誰又知道他下半夜幾時查鋪,也有可能不查呢?
管不了這么多了,挨批也得敲門叫醒他!為了自己的前途,我內心瞬間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勇氣。不過,當我的手叩向連長臥室的門時,我還是盡量做到了小心翼翼。
我把情況跟一直揉著惺忪睡眼的連長說了大概,然后直奔主題:我想請假三天,回老家武裝部蓋章去。
“請假回家?”連長一聽來了精神,“義務兵是沒有探親假的,這你應該知道?!?br/> “不是探親是急事,連長?”看了他的反應我幾乎哀求道。
“那也不行,我可不敢私自放你?!贝蠹s兩個小時之前的痛快,在連長那兒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不得不知趣地從連長屋里退出來。通過再次跟連長請假,我隱約感覺到我回老家起碼得有團里批準,但看他好像根本就沒有要跟團里報告的意思。如果就這樣等下去,結果只能是坐以待斃、前程盡毀了。因為宋干事說三天之內政審表上的缺章必須蓋上,否則進不了考場??磥淼貌扇↑c兒非常措施,我稍加思慮,就緊步跑去了營房西側不遠的軍人服務社。
在一陣不算急促的敲擊之后,服務社的鐵皮門在營區東西走向的主路路燈的斑駁映照下吱呀打開。
“這么晚了,什么事?”那開門的老兵問話間多少透出些厭煩,無疑是我的敲門聲攪擾了他的美夢。
“打擾你了,班長?!蔽遗阒δ樆厮?,“買兩瓶酒?!?br/> “買啥酒?”老兵閃了閃身兒,把我讓到了柜臺前。
他這一句,倒把我問住了。在這之前我從來沒買過酒,就像以前沒打過出租車一樣。
短暫的蒙愣之后,有句廣告詞突然從腦海里蹦出:“送禮就送金六福”。這是我當兵之前在家看電視劇時的印象,那個時候電視劇中間插播的廣告簡直是泛濫成災。
“有金六福嗎,班長?”
“嗯……有?!崩媳砸贿t疑,似乎在剛被我攪擾醒的腦仁兒里翻騰出了“金六?!?。
具體價錢,現在記不清了,我依稀記得當時老兵拿給我的那兩瓶盒裝金六??偣惨簿土呤畨K錢。為了這非常措施,那一夜我忍痛又付出了一筆巨款。
抱著那兩瓶“金六?!保仪Ф魅f謝地走出軍人服務社,我為深夜攪擾老兵的美夢感到歉疚。
第三次叩響連長臥室的門,似乎無需再鼓勇氣,叩向門的手指也沒有再小心翼翼。在我看來,真是“不經一事,不長勇氣”啊。
“怎么還不睡?!”連長看到我胸抱兩瓶酒再次進入他的臥室,很是驚訝。
“連長,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實在不好意思?!蔽覜]有回答他的問話,進而直抒胸臆,“我來告訴連長,明天一早我就回老家了,回來啥處分我都會接受?!?br/> 話一說完,我把那兩瓶“金六?!表樖址旁跁郎希缓蟮纛^就走,這時我竟有些懷疑剛才自己哪來的那股子勇氣。臨出門時,我沒忘回頭跟他說:“連長,你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就不來打擾你了?!敝灰姶┲承亩萄澋乃麧M臉更加驚訝地,愣坐在他那鋪著制式涼席的單人床上。
可想而知,這一夜我沒能安然入睡。我的輾轉反側,不是因為沖撞了連長之后的忐忑,而是因為難以按捺的興奮——天一亮我就要回那一年半前的那個冬天在澳門回歸的日子穿上軍裝心懷夢想而離開的老家了。
天一放亮,我就及早撥通了姑奶奶家六表叔的手機,我相信武裝部那頭他會很容易就聯系妥當的。雖然,六表叔只是個在縣法院開車的司機,但他善于交際、人脈很廣,當初我能如愿當兵就是他幫了大忙。
坐班車從駐地河北涿州到山東慶云,雖然中間轉了一次車,但不到十個小時的路途跟我期望得一樣順暢。政審表補章一事在六表叔的預先協調下,也于當天武裝部下班前順利辦成。既然是懷著一份回去領受處分的決心回來了,我索性坐上縣城通往村里的最后一班公車回了一趟家。父母見到了一年半沒見到的二小子,都顯現出老大說不出的驚喜。當他們知曉二小子回來的原因時,就催著我第二天一早趕緊回部隊,別給領導添麻煩啊。
緊要的事情辦妥,回去的路途就顯得更加順暢。晚飯之前回到連隊的我分別向連長、指導員報到之后,就安心地等著那份處分的到來。指導員此時已經休完事假而歸隊。晚上,連隊集體看完新聞后,文書尹軍不出所料地通知我去連部,我想這應該是懸在我頭上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來的時候了。
進得連部,我的視線首先觸到的是連長書桌上的兩瓶“金六?!?,這應該是前天夜里我送給連長的那兩瓶。我在想,連長是要以擅自離隊和行賄名頭,至少給我個嚴重警告的處分吧。
然而,連長當著指導員的面兒說出的一番話,無不令我感到異常驚詫。
“啊……小劉,事情辦妥了就好,連隊大力支持你們考學,這你是知道的。這兩瓶酒拿回去,部隊不興這個?!甭犕赀@位朱連長那操著湖北口音的寥寥數語,以我一個上等兵對他的了解,此時的我只有一種感受——他的虛偽讓我作嘔。可是我得仍舊面無表情地筆直站立著,決不能吐出來。否則,接下來的處分可能會更嚴厲。
我向來敬重的指導員坐在他的單人床上點頭一笑,他以一貫和善的語氣囑咐道:“統考過后要安心參加連隊的正常工作。”
我繼續筆直地站立著,等著他們宣布對我的處分。連長卻說:“沒事就拿著酒回去吧!”
“我甘心受領的處分呢???”心里不禁一陣納悶。不過,看情形連長好像沒有打算處分我,就像當初他沒打算把我回家的事跟團里報告一樣。這么想著,我“哦”了一聲,雙手拿起那兩瓶“金六?!?,心懷難以名狀的竊喜,雙腳就開始向連部外面挪移了。
到現在我都認為,自己十四年前的那次回家蓋章事件,是一次不經準假就擅自離隊的理該責罰行為。我也堅信紀律條例中有切實可依的處分綱目,但我著實沒有想到我的擅自離隊行為卻是被連隊如此網開一面地不了了之。這應該是連隊以人為本、靈活執行規章制度的生動體現吧。事情過去這么多年,有時說起那段往事,我就不免有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感覺。
我不喝酒,連長當著指導員的面兒退回來的酒,不能再轉送他人吧。于是,我抱著兩瓶被連長退回的“金六福”,又去了軍人服務社。這一次,因為還沒到熄燈時點,所以服務社的門是開著的。在我給那位曾被我攪擾了美夢的老兵說了一大堆好話之后,他答應把酒退了,不過得折價退酒,就像市面上的大多二手貨不可能再像新貨一樣價錢。折價就折價吧,本來就已經是二手貨了嘛!
我生平第一次送禮的經歷,就這樣如前由來、如此收場。
不過,事后我的同年兵文書尹軍不經意間泄露天機:連長說劉紅亮不會送禮。我問此話怎講,連長說我送的酒盒子里只有酒卻別無他物。
連長退酒,原來因此!不知者不罪吧,誰叫我是首次送禮呢,沒有經驗嘛。
從那時起,我這個書呆子才恍然知道,原來酒盒可以不僅裝酒,煙盒也可以不僅裝煙,凡盒都可以有多處用途,那酒盒、煙盒們足可以為搭送其他東西提供方便嘛。
但我還是天真地期望,如果所有送禮的人都能像我一樣,在想辦的事辦成之后那送出去的禮品都能被退回來該有多好啊。
這想法夠天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