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靜靜地開
來源：作者：李文莉時間：2012-04-18熱度：0次
（一）
這一晚的夜空很恬靜，星子們于高高的頭頂擠著、鬧著。風兒輕柔地吹著，似乎在低吟美麗的詩篇。近旁的一彎小溪也同時哼起了美麗的歌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倫美幻，輕叩著琴的心扉。
琴整個晚上就這樣端坐于樓前的小花壇邊緣，將自己沉沉地投進一段無法抹去的回憶里。盡管她四周的雛菊那么熱烈地開著，不時被風兒吹著扭動纖細的腰枝，還散發著陣陣清香，她也無暇理會。她只是想借著這份寧靜，不被干擾地游弋于往昔的點滴中，去復活一段美麗的童年。
記憶的房門瞬間被打開了，記憶中的許多事和許多的人都同時鮮活了起來。琴仿佛又回到了兒時，與那些早已失去音信的小伙伴們游戲著，仿佛又坐在了那位大朋友的腿上，一邊調皮地撫摩著他那濃濃的、有些扎手的黑胡須，一邊聽著從他嘴里娓娓道來的故事。那些很遠很遠的回憶接踵而來，就好象這夜空中的星星點點一般，淡淡的，卻很明亮。
（二）
時光回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一個動蕩不安的年月。革命的口號聲鋪天蓋地地響著，批林批孔批判一切走資派的大字報、大標語也滿世界地飛著、舞著、旋轉著。
可這一切并不足以使當時僅有四歲的琴感到不安。她只是靜靜地睜著一雙美麗純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混亂無序的世界，懵懂地聽著大人們匆匆忙忙的腳步，穿梭在她那幼小透亮的每一片日子里。
童年的好時光就這樣一天一天流動著，這司空見慣的情景填滿了琴的整個心靈。她不知道自己該干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與同齡的小伙伴追逐著大人們的身影，踩著大人們的腳印，湊著那些與他們毫不相干的熱鬧。同時，也尋著自己的樂子，游戲著他們游戲，快樂著他們的快樂。
琴的童年生活也絕非僅此。在她的心靈深處，一個滿臉長著又濃又黑的大胡子叔叔，永遠占據著她靈魂的一席之地，于她那并非很精彩的童年抹上了一道瑰麗的色彩，影響著她一生的愛好，以及人生觀和愛情觀。
童年的琴可以忽視父母的存在，卻偏偏鐘情于這位大胡子叔叔。記得那時的琴是那樣地崇敬著他，依戀著他，就好象綠葉對根的情意一般。從大胡子叔叔身上，琴汲取著各種知識的養分，懂得了世界很大，坐在自己僅有的小天地里也能遨游地球，甚至有所作為。
那就是一定得讀書，唯有讀書才能與書中各式各樣的人物交朋友，也才能走進他們的生活，去體驗悲歡，領略別樣的風情，做一個開心而充實的人。當琴懂得這些道理時，也已到了上學的年齡。
（三）
琴至今還依稀記得和大胡子叔叔相識的整個過程，就如同一部老照片一般，雖泛著點點黃色的斑痕，卻依舊動人、醉心。
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琴記得自己當時還不到五歲，還是一個又小又丑的黃毛丫頭。那時，弟弟剛出生不久，媽媽似乎還在坐月子，無暇顧及她。她除了跟著小伙伴們到處瘋跑外，便是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爸爸那時是一個地質勘探隊的技術員，有一大堆好朋友，琴沒事就往叔叔堆里鉆，聽他們講故事、說笑話，順便噌一個蘋果、幾個紙煙盒，以便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記得有一次，琴跟著爸爸去開會，突然鞋帶松了，她像平常那樣朝爸爸大聲嚷著：“爸爸，系鞋帶”，話音剛落，爸爸的大巴掌就打了下來，琴委屈地哇哇大哭起來。
哽咽中，她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抱了起來，一直帶到那寬闊的籃球場邊緣的石梯上。當她睜開眼睛，才發現抱她的竟是自己一向懼怕的大胡子叔叔，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是逃脫，還是就這樣乖乖地坐在他懷里。
琴從來沒有接近過這個大胡子叔叔，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她不知道這個叔叔是好人還是壞人。隱隱地她好象聽說他被戴了頂右派的帽子，據琴所知，那是犯了錯誤的人啊，總之不會是什么好人，況且他那把又黑又濃的胡子，既神秘又怪嚇人的，小伙伴們私下都叫他“魔鬼”。
此時，琴就被這個所謂的“魔鬼”抱著，坐在他的腿上，她心里害怕極了，卻不敢吱聲。她好懊惱剛才的調皮，否則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她想掙脫下來，卻被那雙大手摟得更緊了。
琴又開始小小聲聲的哭泣，這時，她聽見了一支好聽的歌，在她的耳邊悠悠地，輕輕地響著，這歌聲是那么的纏綿、動聽。琴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美妙的歌，她停止了哭泣，隨著這歌聲，琴的心也慢慢地快樂起來了。
琴安靜地聽著歌，這歌聲似乎是從大胡子叔叔那茂密的胡須里飄蕩出來的，好象是帶著一股山野的風，雄渾而有力，漸漸地，琴不再那么緊張了。透過歌聲，她才發現大胡子叔叔在給它講述一個傳奇而美麗的故事，故事中有人類，也有動物，有藍藍的天空，燦爛的太陽，五彩的花朵以及青青的草地，這美麗的畫卷是通過戰勝一只邪惡的老鷹而獲得。大胡子叔叔最后說：“我們只要永遠有一顆善良的心，就會活得很快樂，同時也會得到許多許多的美麗”。
琴此時已不再害怕大胡子叔叔了，她想能講出這么美麗的故事，能說出爸爸平時經常給她講的那些道理的人，怎么會不是好人呢。她慢慢地轉過頭去，仔細地看著大胡子叔叔。
這時，她才發現大胡子叔叔有一張多么和善的臉，臉上堆滿了多么慈祥的笑容，就連那一把怪嚇人的大胡須，在笑聲里也是一顫一顫的，好象在舞蹈，那么優雅而迷人。她想伸出小手，去摸一摸那神秘的胡須，可又不敢，大胡子叔叔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似的，用胡子在她的臉上蹭來蹭去，弄得她直癢癢，并“咯、咯、咯”不停地笑著。
（四）
琴從此交上了大胡子叔叔這個高大健壯的大朋友，每當與小伙伴游戲之余，琴便總要去找她那位大朋友玩。大胡子叔叔是個快樂的單身漢，他的家除了一張床外，到處都堆滿了書。在琴的眼里，他那間小小的屋子里，簡直就如同一座神秘的寶庫，不僅藏有無盡的樂趣，還有那么多令琴興奮不已的故事。
琴愛聽故事，更愛聽從大胡子叔叔嘴里講出的各種各樣栩栩如聲的故事。時而，她托著腮幫，坐在小登上全神貫注地聽著；時而，她又爬到大胡子叔叔腿上，同時還調皮地用小手撥弄著他那又黑又濃的大胡子。琴似乎能夠感受到，這深深的大胡子里隱藏著無窮的秘密，有那么多動聽的故事從這里飄蕩出來，給予了她太多的驚訝和感動，既拓寬了她的視野，也在她幼小的心靈上撒下了許多美麗的種子。
就這樣，琴四歲以后的童年生活，是在與小伙伴們的嬉戲中，以及大胡子叔叔那精彩有趣的故事中度過的，美妙、愉悅且難以忘懷。
琴到了上學的年齡，她既高興又激動。她急切地盼望著能學認更多的字，這樣就可以隨心地飽覽大胡子叔叔屋里那一本本堆得像山一樣的故事。
琴在學校里真的是個學生。當琴讀完小學二年級時，已經會認許多字了，也懂得了怎樣閱讀。琴一有閑時，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鉆進大胡子叔叔屋里，去搗鼓那些花花綠綠的書籍。
那么多的書，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一本一本地飄飛于琴的面前，令她看花了眼，也醉了心。這一情景，于三十年后的今天，琴仍然記憶猶新。這些小說中，有她至今最愛，比如：高爾基的《母親》、《我的大學》，安徒生的《安徒生童話》，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以及托爾斯泰的《復活》等等。
年幼的琴一知半解、孜孜不倦地讀著這些經典的名著，她與書中的人物共歡喜，同悲哀，也極大地提高了自己的寫作能力，豐富了自己僅僅有限的生活空間。到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她的每一篇作文都會被老師當作范文在班上朗讀著，與此同時，她與大胡子叔叔的友誼也在不斷地增強著，升華著。
（五）
大胡子叔叔一直以來都把琴當作自己的女兒，大胡子叔叔沒有兒女，大胡子叔叔是過了四十歲才結的婚，大胡子叔叔是摘帽右派，所以娶了個農村的大齡青年。
在琴的眼里，大胡子叔叔娶的老婆有點丑，矮矮的、胖胖的，極像個冬瓜，臉上布滿了密密點點的斑痕，走起路來就好象一只胖企鵝。
可大胡子叔叔的老婆人好，心腸更好，她把大胡子叔叔收拾得干干凈凈。當慣了單身漢的大胡子叔叔總是邋邋遢遢，一件衣服有時都穿出味了也不見換。現在好了，有了老婆精心地伺候，大胡子叔叔在人前人后，總是精神煥發，神氣活現的，那一把大胡須就更加有了光彩，有了魅力。
大胡子叔叔的老婆叫王春花，琴管她叫王嬸。王嬸與大胡子叔叔性格上有著極大的差異，她不善言談，只是默默地做著一個女人該做的事情。
王嬸不僅燒得一手好菜，她的針線活也做得頂好，織出來的毛衣既漂亮又暖和。琴記得，兒時的她最喜歡看王嬸織毛衣了，只見她那雙胖嘟嘟的手靈巧地上下飛舞著，一件漂亮的毛衣僅須一兩天工夫就完成了。至此，琴便不再穿媽媽織的衣服，她要王嬸織，王嬸當然很是樂意。
年幼的琴覺得自己好幸福、好幸運，不僅擁有爸媽的關愛，還在大胡子叔叔和王嬸的一路疼惜及呵護下，一年又一年的長大了。
王嬸并非一直呆在地質大院里，每到農忙時節，她都要回到鄉下，幫助年邁的父母干活，一去就是一、兩個月。
這時候，大胡子叔叔又成了單身漢，這時候，大胡子叔叔又成了琴家里的座上客。每到周末，琴的爸媽總要邀請大胡子叔叔來家里吃上一頓三鮮餃子，而大胡子叔叔也總是有請必來。
這時候，琴已經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了，這時候，琴已不再像小的時候那樣隨便地坐在大胡子叔叔腿上，更不能隨意地去撫弄他那一大把又黑又濃的胡須了。她只能靜靜地坐在旁，聽著大人們的交談，想著自己的小小心事，或者看著年幼的弟弟如同當初的自己一般，調皮地在大胡子叔叔身上爬上爬下，很是羨慕，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嫉妒了。
大胡子叔叔很會說笑，每每吃餃子時，總是講些笑話或者典故，逗著大伙樂，還總與琴的小弟弟比賽吃餃子。琴的弟弟老是沒食欲，可一聽到要和大胡子叔叔比賽了，便有了十足的勁，這頓飯便吃得又快又香，還充滿了歡笑聲。總之有大胡子叔叔落座的，無論什么形式的場合，總是令人開心和愉快的，也總是希望能夠還有下一次。
琴就是在這樣愉快而富有趣味的家庭環境中生活著，她希望在自己長大的過程中，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單純。沒有什么意外的發生，更不想有惱人的事情影響著自己的思想和情緒。除了家人外，她已經把大胡子叔叔視為她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是那樣地依戀著這個如同父親一般慈祥的異性知己，并且崇拜著他，敬重著他。
（六）
琴怎么也沒想到會有不幸的事情落在她的身旁，而且是發生在她最喜愛的大胡子叔叔身上。琴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天，那一天對她而言是刻骨銘心，同時，也是撕心裂肺。
那是琴上初中一年級的一天，那天與平常的日子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天陰陰的，間或還夾帶著一些零碎飛揚的雨絲。
琴像往常一樣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像往常一樣媽媽總要叮囑幾句，琴一一應諾著，牽著小弟上路了。
路上，他們碰到大胡子叔叔騎著一輛自行車進城，叔叔一看見姐弟倆，就停了下來，并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他要進城去給一個剛滿月的小寶寶買禮物。還說那小寶寶真是可愛極了，他太喜歡了，一定要買個漂亮的洋娃娃送給她，沒準還想認她做干女兒呢。說完之后，便又騎上自行車興沖沖地一路飛奔著，琴姐弟倆也繼續走在上學的路上。
那天中午放學后，琴急急忙忙趕回家，因為下午第一節課要考試。當她走進地質大院里，便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平時嘻嘻哈哈的叔叔阿姨們都悶聲不響的，臉上堆滿了憂愁的神色。琴挺納悶的，卻也無心多問。
當她回到家里，見爸媽也是一臉愁云，便急切地問道：“怎么啦，這都怎么啦，從我一進大院就覺得不對勁，你們快告訴我，究竟出了什么時”，媽媽終于忍不住了，哽咽地說到：“我們全家人的好朋友，你們的大胡子叔叔，他死了！”。
不可能，琴不相信這是真的，早上還好好的，怎么就會……琴不相信，琴一千個一萬個不相信。琴哭了，琴傷傷心心，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她那可親可敬的大胡子叔叔，懵懂中，她聽見爸媽在向她敘說大胡子叔叔出事的經過。
原來，大胡子叔叔是出了車禍。大胡子叔叔騎車到了橋頭，被一輛急速下行的大貨車撞翻在地，并從他的身上壓了過去。據說連腸子都被擠壓出來了，簡直慘無忍睹。
大胡子叔叔還沒來得及給小寶寶買禮物，并收她作干女兒，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走了，而且一走就是永遠。
這時的琴已經懂得了許多事情，她哭著她的大胡子叔叔。在琴的眼里，大胡子叔叔是個頂好頂好的好人，他心地善良、樂于助人，而且幽默風趣，怎么上天就對他如此的不公平呢。
年輕的時候，大胡子叔叔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扣上了右派帽子。好不容易摘了帽，平了反，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王嬸這樣知冷知熱的好老婆，才過了兩年舒心愉快的好日子，連個孩子都沒有，就這樣撒手人寰了。
同時，琴也哭著自己。從此以后，她將永遠地失去一位能在文學道路上時時指點她的好人，永遠地失去一位能在生活中、學習中時刻關心和呵護她的，最最親密的大朋友，這是多么悲痛和傷心的事情啊。琴還為王嬸難過著，王嬸也是個好人，此時，她在鄉下，當她聽到這個噩耗后，會怎么樣，又該怎么樣呢？
至于此后的一些事情，琴依稀還是記得的。琴記得，出事的當天晚上，單位就派人將王嬸接了回來。可憐的王嬸哭得死去活來的，琴不敢看這樣的場面，王嬸那傷痛欲絕的哭聲，震得她心都碎了。
也就在這時，琴才從王嬸對爸媽的哭訴中，知道了一件連大胡子叔叔生前都不知道的好事。原來王嬸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也就是說，王嬸此時的肚子里已經有了大胡子叔叔的親骨肉。可憐的孩子此時已變成了遺腹子，可憐的孩子還未見天日，就永遠地失去了一個疼愛著所有孩子的好爸爸。
琴在心底對大胡子叔叔說：您沒來得及認下干女兒，卻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親骨血，胡子叔叔，您在天堂開心吧。
（七）
打那以后，琴再也沒有見到過王嬸。
不久之后，琴也隨爸媽舉家遷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在那里，琴讀完了高中，讀完了大學，而后便是結婚、生子，走著一個女人應該走的路。
如今的琴也差不多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是一家頗有威望的雜志主編。
每當與爸媽小聚時，琴都會陪著老人回憶一段他們共同經歷的往事，在這些人和事中，當然少不了對大胡子叔叔的懷念和惋惜。
時光荏苒，卻帶不走深刻于心的那些回憶。回憶中總有些許甜蜜和苦澀，就如同此刻琴頭頂上的繁星一般，密密的，閃耀著淡而明亮的光輝。
此時，琴心里的鮮花以及她四周的雛菊，在這暗夜里，在這寶石般星子的閃爍下，靜靜地開著。
(編輯：作家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