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害怕黃昏，每當(dāng)夕陽西下的時候，那撕心裂肺地哭喊聲便會出現(xiàn)：“我的個好崽好肉呀！我的個好崽好肉呀！”
    這位哭喊的人，我們都叫她李媽媽。那年她40多歲，個子高胖，丈夫是藥材公司的干部，她是個家庭婦女，沒有什么文化，但在院內(nèi)人緣很好。每天晚飯過后，她便來到鄰里住房之間的空坪正中，搬來一個小竹靠椅座下，然后雙手仰天，重重地拍在自己的雙膝上，滿臉淚痕，大聲地哭叫，如此反復(fù)，直到精疲力盡。不論身邊聚集了多少人，也不論大家如何勸慰，她都沉浸在她的悲情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叫喚：“我的個好崽好肉呀！……”
    這位讓她牽腸掛肚，整天以淚洗面的人，是她家的老二。她共育有一女二兒，老大女兒，老二老三都是兒子。這老二當(dāng)年剛滿17歲，本是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孩子，長得白白凈凈，胖乎乎的，為人禮貌，鄰里之間都很喜歡他。文革時在校加入了紅衛(wèi)兵組織“紅中會”。前段時間在與對手“貧聯(lián)”的一次槍戰(zhàn)中不幸被俘，至今下落不明。有的說已被槍斃，有的說還在人世，反正是生死未卜。仿佛兒子從她的心腸上面系了一條繩索，越飄忽不定，越牽得她的心腸陣陣作痛。
    我家與她家關(guān)系密切，我姐與她大女兒小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親如姐妹；她家老二老三與我大哥二哥也是同學(xué)密友。所以她的哭聲，格外牽動我們的心。
    她每次哭時，不怨天不怨地，只求上天保佑她的兒子。她不懂也不敢去質(zhì)問誰，更不敢罵那些把她兒子抓去了的人，生怕他們聽到后一怒之下將她寶貝兒子槍斃。她就只知道哭著喊：“我的個好崽好肉呀！”
    她每天哭的時侯，身邊總圍著無數(shù)的婆婆媽媽。有的安慰，有的陪她落淚。其中一位少婦，才剛剛30歲出頭，丈夫也曾是藥材公司的干部，就住我家對面。一個月前，單位的造反組織，見他是抗美援朝的老軍人，背過槍打過仗，還曾是一名機(jī)槍手，便動員他上了武斗的前線，他扛著機(jī)槍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都參加了他的追悼會，雖然也號稱所謂的“烈士”，辦得也很隆重，這少婦還發(fā)表了繼承革命遺志的講話，但終究人去樓空。她又沒有正式工作，從此靠打臨工獨(dú)自撫養(yǎng)三個都比我還小的小小男孩。如今我到菜市場買菜時，總會著見她的兒子在那里賣黃鱔，因剮黃鱔滿身血淋淋的，我便又會想起那位身材高大，扛著機(jī)槍在武斗中倒下的他的父親。如果他不死，他的兒子也不至于去與農(nóng)民爭食。所以每次李媽媽的哭聲，就象一把利刀，絞進(jìn)了少婦那受傷的心，讓她也無限地絕望。
    “我的個好崽好肉呀！”這哭聲持續(xù)了100多天，哭干了李媽媽的淚，哭白了李媽媽的頭，終于守得了云開日出。一天下午，老二突然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回到了他魂?duì)繅艨M的家中，李媽媽抱著他欣喜若狂。老二向大家講述了他100多天的俘虜經(jīng)歷，苦不堪言。特別是講到一次對方把他們幾個俘虜押上刑場實(shí)行假槍斃時，大家都緊張萬分如同身受。好在最后被戰(zhàn)友們解救出來。一個胖墩墩的小伙子，經(jīng)歷了100多天的驚駭和折磨，已瘦得不成人形，加上是冬天，棉襖里就象裹著一個衣架兒，慘白的臉兒臘黃臘黃。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活著，終了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李媽媽的悲歌，也不再響起。
    “我的個好崽好肉呀！”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