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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面前尷尬
星明/文

   陳倉發表在《廣州文藝》的中篇小說《女兒進城》，感到打工的不易，尤其是在上海打工的不易。不僅有地域的歧視、有城鄉歧視、還有窮富歧視……
   作為記者，在老家人印象中是了不起人物，許多人都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他們逢到孩子考大學，打電話咨詢什么專業；逢到孩子沒有事情干，打電話問能不能介紹個工作；春節前還接到幾個女人電話，男人在礦上偷礦石被抓，求我幫忙把他們放出來；堂兄、表妹，親戚很多，都找幫辦事，在家鄉我是大記者，是什么事都能辦的人。由于常年不回家，與妻子越來越陌生，陌生得連她長相都忘記。春節回家，由于一路車上奔波，本想回家和妻子親熱，可到家一直呼呼大睡一天，妻子一直守在床邊兒，像一直發狂的兔子，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來。一直守到第二天中午，好不容易等到睜開眼睛，當她寬衣解帶鉆入我懷里，我竟然軟弱像一根綿槐條，怎么努力都沒有一點硬度。妻子問你怎么了？回答太累，其實是陌生了。一直到初七上班也沒硬起來，覺得對不起妻子，所以提出離婚，以沒有感情為由離了婚。可在妻子和家鄉人眼里，我成了陳世美。女兒判給妻子。已13歲女兒想爸爸，背著媽媽打電話給爸爸，說要來上海看春節沒回家的爸爸。但是看到爸爸并不是家鄉人認為有錢有勢陳世美，而是到哪都被人看不上眼的窮光蛋。這是我的兩重性。
   我開始盤算著，13歲女兒來上海應該帶她看什么，玩什么，吃什么，應該把什么樣上海介紹給她，應該把什么樣自己介紹給她。
   第一件是因騎電動車帶孩子，加上沒按車道行駛，被警察罰款50元，求情說好的都不行，我其實有兩方面原因，一方面如果真被罰了，在女兒面前多沒面子；第二方面是我身上恐怕連50元也沒有，一旦交了罰款，晚上拿什么給女兒買東西吃呢？但是不交罰款，警察要扣押車子，可那車是租來的。只好說實話，自己沒有50元錢。因為報社經營十分不景氣，三月沒發工資，本地編輯有家人養著，可外地編輯沒這方便，家里還以為你怎么發了呢，就因為沒錢買車票不能回家，女兒想爸爸才找到這里來。這時女兒說她有。她坐在地上，開始脫鞋，然后拿出鞋墊子，在兩層鞋墊子下邊掏出花花綠綠鈔票，一張一張數著，數完了她說，爸爸給你，我有四十五元。其實這錢是女兒為來看爸爸自己刨藥攢的。缺那五塊還是警察幫墊上。
   第二件事是進公園，我沒錢買票，想混進去，告訴女兒裝瘸進去了，而我想用記者證混進去，可是這記者證只是單位的，沒有出版總屬公章不好使，掏錢又沒有，只好讓已進去的女兒出來。對女兒說晚間進去，其實晚間動物都進窩了，只看到一斑馬，其余只能對女兒講動物故事。
   第三件事，讓女兒喝可樂難堪，吃肯德基時想給女兒買杯飲料，一問價，說特大杯八塊、大杯七塊、中杯六塊，女兒知道爸爸沒錢要小杯的。可沒有小杯的。女兒說沒有小杯就不要了。把漢堡干吃下去，看到對面桌子上母女有二百多元錢東西，沒吃幾口娘倆就走了，剩下一桌子飯草，讓女兒喝，女兒說這是人家喝剩下的。自己喝了一口做了示范，女兒磨蹭半天才把杯子端起來，先輕輕地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巴，舔了舔嘴唇，然后告訴我說，與白開水就是不一樣，里面有一群小魚兒，喝下去的時候，小魚兒會不停地咬你喉嚨，咬的你心里癢癢。
   這時發現桌子旁邊站著一個人。對面桌子剛剛離開那個女人，她竟然回來了，她瞪著眼睛發出一連串質問，“你們喝的是誰的可樂啊？我跟女兒剛剛上廁所，你們就這樣了？喝別人喝剩下的東西，你們難道是乞丐嗎？你們想喝不會自己買去？”原來人家不是走了，是帶著小孩上廁所了。四周的人都朝這邊看著，每個人眼睛都是一把刀子。對待乞丐的刀子還留一點同情，但是現在這把刀子像對待小偷一樣毫不留情，他們覺得這個小偷偷了別人的錢包算是干凈的，如今卻偷了別人喝剩半瓶可樂，可能還有別人唾沫星子。
   我一時尷尬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暗暗地想，這件事要是大人干的，那就太離奇了，要是孩子干的，應該還是能說得通。最后指著女兒嚴厲地說，“這孩子，怎么能拿別人的東西呢？”說完賠不是，“對不起，孩子不懂事，要不我賠你一瓶吧？”把這么丟人的事推到女兒身上，女兒當然不高興，為自己面子給女兒買可樂，可自己沒錢，喝了人家的，還把責任推到女兒身上。傷了女兒自尊，還得給女兒賠不是。人活到這份上也真夠難堪的了。
   第四件事，本想給女兒買件衣服，女兒大老遠來看爸爸，連身衣服都沒買，對不起女兒不說，她媽媽更該罵他陳世美了。但是轉了一圈兒，跑了太平陽商場，跑了百盛商場，發現如今孩子東西貴得嚇人，別說一件衣服兩三百塊，一個小小貓貓熊竟然也需要四百多啊。因為發現女兒在“家“玩別人扔掉布娃娃，覺得太臟，把女兒訓斥了，可是女兒樂意玩還不是因為爸爸沒滿足她嗎？就想給她買個貓貓熊，可是兜里沒錢，后來發現別的同事吃飯沒帶飯卡，把自己飯卡借給他刷了，那個同事還了他三百塊錢，給女兒買個小貓貓熊。
   第五件事本想讓女兒看看上海最有名的東方明珠，但是只能上外攤了，路過辦公大樓，讓女兒看看自己辦公地方，可數第二十二層時，女兒問怎么上去，說是坐電梯，就想讓女兒享受一下電梯，也算是借爸爸一點光，可是偏趕兩位保安新來的不認識他，非有身份證才讓進，因為身份證正換代，只能帶居住證，因為這個居民證又受到歧視：保安接過居住證，斜著眼睛對照一下上面照片。在上海你不要瞧不起所有掃馬路的、當保安的、開出租的、他清一色都是上海本地人，具有上海戶口。上海把這些稱為四零五零，就是四十歲五十歲最牛逼年齡。在招這些人的時候，無論什么工種，都寫著限上海戶口。也就是說，別小看了看門的，他們比起我們這幫記者，還要牛，因為人家是真正上海主人。但是我們呢？我們隨說是白領，叫社會精英，卻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意味著你不是上海市民，連上廁所都無法享受同等待遇，你整個生命都是浮著的，漂著的，也就是從前所說海漂。就是小小保安有底氣攔著你，刁難你，還可以斜著眼睛打量你的理由。結果是連自己辦公地方都不讓你上。
   13歲女兒來沒來上海之前曾盤算過，應該把什么樣上海介紹給她，應該把什么樣自己介紹給她。沒想到讓女兒看到的是瞧不起外地人的上海，讓女兒看到爸爸是誰也瞧不起的窮光蛋。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