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越來越覺得，老家關中話里有些詞語真是精準。關中話把忘記某件事情叫做“忘悔”。有些事情，尤其是傷痛的記憶，你最初想方設法想忘記它，但是你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直到記憶芯片在時間的發(fā)酵中結滿塵垢，你突然之間就把一切都忘記了，沒有人強迫你。然后，你又開始被悔過、遺憾這種新的傷痛繼續(xù)折磨，你開始后悔了，后悔你把什么都忘記了。《吾血吾土》講的就是遺忘與拒絕遺忘的故事，范穩(wěn)老師以這部扛鼎之作為錘，再次喚醒我們的家國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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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中國建立之初直到“文革”結束的那段歲月里，基于人所共知的原因，從上一個政權過來的抗戰(zhàn)軍人都不得不做同一個動作，就是隱姓埋名。《吾血吾土》的主人公趙廣陵則是個極端的例子。為了自保生存，他不得不用六個不同的名字：趙忠義、趙廣陵、趙岑、廖志弘、龍忠義、趙迅，以此來掩飾、淡化過去的歷史。忠義是他在龍陵家鄉(xiāng)的名字，他本是龍陵趙姓忠字輩的子孫。在西南聯大求學期間，以廣陵作名，大概是源自《廣陵散》，趙籍貫滇西，遠征軍第一次滇緬作戰(zhàn)失敗后，家鄉(xiāng)為日寇所盤踞，父親與占據縣城的日軍同歸于盡，家仇國恨縈繞，取此名應有復仇意味在里面。二次滇緬作戰(zhàn)，滇西戰(zhàn)事洶涌，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下，趙投筆從戎，從邊塞詩人岑參之處汲取精神激勵，遂以趙岑為名投考黃埔軍校，后赴抗戰(zhàn)前線。大軍收復滇西，在攻克松山的戰(zhàn)壕里，他和摯友廖志弘穿錯軍服，廖在畹町芒撒山戰(zhàn)死，趙在松山戰(zhàn)場遭遇毀容，入駐美軍醫(yī)院后自己也變成了廖志弘，遂借此名緬懷同窗。龍忠義則是在中美合作所受訓時起的化名。在脫離國軍隊伍后，面對迷亂的局勢，他對國民政府失去信心，隱匿市內沒有歸隊，在昆明重拾話劇愛好，基于對魯迅先生作品的鐘愛而取名趙迅。每一段名字，就是一段刻骨記憶。為徹底洗脫舊日塵埃，他盡力漂白過去的經歷。然而，事與愿違，在歷次運動中，基于自保也罷，基于表達忠心也罷，基于對革命的崇拜也罷，告密之風盛行，趙廣陵借來的所有名字都沒有保住過往秘密，他不得不認真寫下交代材料作為坦白。他遺忘過去的努力全部都白費了。

遲暮之年，趙廣陵終獲特赦，于鄉(xiāng)下修繕老屋，準備終老故鄉(xiāng)龍陵。事過時移，當年趙廣陵俘獲的日本兵，松山守備隊下士秋吉夫三重返故地，以日中友好的名義企圖尋回聯隊軍旗。逐漸泯滅的戰(zhàn)時記憶，在老兵趙廣陵的心里重新點燃。“善良的人都是被自己的對手點醒的”。當年幸存的日軍從未忘記，滇西還有同僚的遺骨未收。日本兵又攻上來了。趙廣陵要打一場新的松山保衛(wèi)戰(zhàn)。他斷然決定常駐松山大埡口，他要守住當年奪回的高地。秋吉夫三則采取外圍策略，在趙廣陵住院期間，順利地買通他的侄孫，將聯隊旗幟竊走。趙廣陵意識到，再不能等了。在老兵志愿者們幫助下，他毅然跨過國境，趕赴緬甸芒撒山迎請摯友康志弘烈士遺骨。

芒撒山挖掘遺骨，是全書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吾血吾土》的精神內涵所在。在大青樹下，廖志弘的墓碑上赫然寫著“趙岑”二字！趙廣陵失聲叫道：“這是我的碑啊！”墓穴里埋葬的是他的摯友，也是趙廣陵自己的前半生。對于一個戰(zhàn)士，有什么比得上在異國的戰(zhàn)場看到自己的墳墓更令人觸目驚心呢？其賦予的深刻象征意義令人深思。老兵戰(zhàn)死他鄉(xiāng)，埋葬掉的是一場戰(zhàn)爭的記憶，發(fā)掘回來的卻是一個大國的良心。山是異國的山，土是異國的土，他們多年被人遺忘。當年收復芒撒山的戰(zhàn)斗死傷慘烈，這里陰風過重，當地的人、當地的牲畜都不愿意靠近。他們似乎被整個星球遺忘了。廖志弘當年是才情外露的詩人，在發(fā)掘現場，趙廣陵特意為好友吟哦起《楚辭·招魂》：“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字字垂淚，聞者無不動容。然而老兵遺骨返鄉(xiāng)之路并不順暢。志愿者掘地數米，并不能見一絲遺留的骨骸。半個世紀的風雨侵蝕和蟲蟻啃嚙，英雄的骨骸已經完全滅失，與異國的土地融為一體了。發(fā)掘者只得將浸滿英雄熱血的紅土成殮奉回。吾血吾土，魂歸故里。這是一次失敗的搶救發(fā)掘，但是這又是一次成功的發(fā)掘。負責組織發(fā)掘老兵遺骨的全國各路志愿者，迎送老兵重歸故里的廣大民眾，讓老兵趙廣陵心安許多。“松山”終未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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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地處內陸，是邊地省份，和那場反侵略戰(zhàn)爭有沒有瓜葛呢？大多數人都認為青海遠離戰(zhàn)區(qū)，似乎沒有多大影響。實際上連我也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肯定了這個判斷。但是查資料后，才知我們的記憶真的是出了問題。身居老西寧的人都不會忘記，1941年日機轟炸西寧的慘案。據原青海省社科院院長朱世奎回憶，1941年6月23日，西寧城警鐘長鳴，自山西運城飛來的27架日軍戰(zhàn)機從城東南而來，一路俯沖投彈，造成70余人死傷、500多間房屋毀壞。時年九歲的朱先生和母親出城避難，后才得知家中八間房屋被毀。朱家四周房屋皆中彈，其父躲在鉆天楊后，險險避過災難。

就在我讀《吾血吾土》時，在網絡上遇到了一個關愛抗戰(zhàn)老兵的志愿者團隊。寧波志愿者島主發(fā)來信息求助，東北老兵韓光武欲尋回云南老家的親屬。我當即想到云南文友葉淺韻女士，給她發(fā)去信息求助。葉是個能量超強的熱心人，立刻發(fā)動自己身邊的朋友，有志愿者，有鄉(xiāng)親們，有政府人員，大家一陣忙碌，當天就聯系到了韓老云南老家的人。五月底的一個周末，韓光武老先生成功返回云南宣威，闊別七十多年的家里熱鬧異常，一次團圓飯看得人眼熱。我將圖片發(fā)給志愿者們，小伙伴們歡呼雀躍。葉淺韻曬出和當地志愿者及韓老英雄的家人合影，叫人羨慕。我對她說，韓老英雄尋親返鄉(xiāng)，你居功至偉、善莫大焉！葉回復說：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這么做的。幾乎在同一時間，沿海某縣志愿者鐵頭貼上一則信息，尋找客居青海格爾木的抗戰(zhàn)老兵周振軍，希望附近志愿者能去看望他。輾轉多次，終于和周家人聯系上了。經了解，周老先生1945年曾經參加沿海某島嶼的收復戰(zhàn)。近幾年，和周老一同參戰(zhàn)的同鄉(xiāng)在沿海老家均得到救助。家人想在老先生有生之年落實救助政策，多次去函去電，聯系內地和沿海兩地主管部門未果。前幾日又接到周老家屬的電話，開口就說“我到底該怎么辦呢？”她幾近絕望地哭訴，備述申告之艱辛，屢遭怠慢和漠視，一度哽咽。她說全家實在不想揭開這個“傷疤”，因內地和沿海落實政策的時間差，周老的申告轉了一遭又回到原點。接待他們的辦事人員回復說只救助共產黨部隊的抗戰(zhàn)老兵。我們寧愿相信，辦事人員只是未敢逾越政策規(guī)定，而不是缺失歷史常識。我將兩個關愛老兵的基金會聯系方式發(fā)給她。走民間的路子會方便順暢得多，期望她能獲得些許安慰。

參與關愛抗戰(zhàn)老兵，是讀完《吾血吾土》的實踐。感化于心，付諸實踐，我想也是范穩(wěn)先生的最終目的。我常在思索，對歷史的選擇性健忘之于一個民族和國家的危害，其后果到底有多大？歷史就像不經曬的油墨，不用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終歸會慢慢風化，直至消失。在《吾血吾土》中，趙廣陵所著的《第八軍松山蕩寇志》被誤解為八路軍抗日故事，管教干部洪衛(wèi)民絲毫不知還有美國飛虎隊援助過抗日，滇西受過壓迫的當地民眾在懇談會上面對日軍幸存者，差點兒忘記了應有的自尊甚至仇恨。關愛抗戰(zhàn)老兵組織——深圳龍越基金會在2014年發(fā)出致敬禮金后統(tǒng)計，能夠接受禮金的抗戰(zhàn)老兵不過2166名，其中有235人未等到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的到來就故去了。寫此書時，范穩(wěn)先生做了大量的田野調查，在云貴川三省尋訪抗戰(zhàn)老兵20多人。書成之時，又有多位老兵溘然長逝。在關愛老兵網得知，距我僅20多公里的縣城，有一位參戰(zhàn)老兵芮先生。我立即向媒體告知消息，他們趕去做采訪，記者甚至都起好了報道文章的題目，幾日前得到消息，老英雄已在近期仙逝，眾人皆跌足大嘆。

麥克阿瑟將軍在解職演說中深情地說道：Oldsoldiersneverdie，theyjustfadeaway（老兵不會死，只是慢慢凋謝）。花開花落總有時，但是目睹本該珍存的事物一點點地香消玉殞，未免殘酷了些。

2013年，國家民政部發(fā)文，對做好原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救助工作提出具體措施。2014年7月7日，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紀念日，習近平手挽老兵之手，同新四軍老戰(zhàn)士焦?jié)櫪ぁ顸h老戰(zhàn)士林上元為獨立自由勛章雕塑揭幕，共同敲響銘記歷史的警世鐘。一個國家的記憶之門終于全面打開。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