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宮本武藏》一
今年的冬天潮冷異常,漫天的陰霾接連數日,心情也變得陰郁。長期的野外作業一旦在家里呆的太久反而有些莫名地煩悶,我只好鉆到書堆里追尋著個人的快活,這一段時間每天夜里都在研讀《宮本武藏》。
宮本武藏,日本戰國時代的著名劍豪,同時也是一位藝術家。多才多藝,能文善畫。精于雕刻,手工制作,水墨山水,傳世之作現都為日本國寶。亦精于圍棋,為文也簡約精煉,字字珠璣。留有《五輪書》《兵道境》《兵法三十五條》。當代文豪司馬遼太郎品酌其文也嘆其略浮華,少文飾而大意橫空,謂其為天才。當然這只是指武藏文筆的功夫。令人稱奇的是這些技藝武藏均無師承,所有的一切都為自學,也包括他一生癡迷名揚后世的劍。他研讀漢文,作畫,雕刻的目的只有一個——突破武學的桎栲,成就心中之劍。
武藏一生漂泊,如浮萍寄世,獨來獨往。這種孤獨伴隨他的一生,從生至死。成年后的武藏絕少言及他的身世,從一些只言片語中記載,武藏出身于二十石的小主之仕(小村長),其父新免無二齋——屬于狂人之類。自詡“兵法畿內第一”,且此號為“劍豪將軍”足利義輝所賜,實際情況應該并非如此。有記載武藏三歲時,有一天無二齋正在用刀削牙簽。父子言及刀劍之術,武藏不屑父言,無二齋大怒,揮刀擲之,武藏輕笑而掠。無二齋再擲,武藏再卻。與自己三歲的親兒子一言不合,便拔刀飛擲。而且是一次不中再來二次,無二齋夠二,決不是個好父親,武藏也決非好兒子。這也可以理解大概是實在受不了這對父子的二了,武藏三歲時生母就舍夫棄兒和他人私奔。四年后無二齋也去世了,武藏遂為親友撫養,后寄居寺院。有人推測武藏晚年令人驚嘆的文筆功底就是這段寄居寺院的時間打下的根基。
武藏十三歲時開始他生命中的決斗生涯,第一戰棒殺新當流好手有馬兵喜衛。這個并無師承的孩童是用一頓亂棒將這位好手糊里糊涂送進陰間的。舊時倭國人多身材矮小,而武藏卻異于常人,成年后有六尺之高(超過一米八零),與有馬對陣之時雖是頑童之年卻膂力驚人,徒手舉起新當好手,大頭從下摔在地上,隨后當頭一頓亂棍棒殺。此事武藏是挑釁者,印證了他與生俱來的膽量和狂妄不羈。天才的血液里總有與之等量的狂氣和卓絕不倫,也足見未成年的武藏已心狠手辣。至此武藏惡貫鄉里,不久,就孤身背劍開始他的浪人之旅。一路斬殺,一路揚名立萬。武藏有句名言:“有誰能阻止少年武士的赴死?他們聽不見,斗士的劍一揮出,必會聽到戰敗者的哀嚎。”這句話里至今仍透出當年武藏戰必求勝勝必一殺,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絕和冷血。這期間武藏仍沒有拜師,有的只是刀頭和劍鋒交錯剎那奪機斬殺對手的過程。這一路類似屠殺式的經歷和刀光中的自我悟修逐步充實了武藏,形成了武藏揚名后世的“二天圓明流”。二十一歲時武藏只身赴京,挑戰當時的劍術名家——吉岡。連勝連殺吉岡兩位掌門當主。更在其后遭遇吉岡道場的伏擊,成就了他在一乘寺古松下盡誅吉岡一門的傳奇。
武藏在二十八歲的時候迎來了平生最輝煌的一戰——巖流島之戰。與他以性命相搏的是當世另一位不世出的劍客——佐佐木小次郎。小次郎配寶刀“長光”,懷“燕返”絕技——可一刀斬殺空中迎來飛燕。天無二日,在這場震爍古今的對決中,武藏一戰名滿天下。傳說小次郎含笑而死,作為一個癡于劍,劍即一切的人,眼見了比自己更高明的劍技,小次郎微笑倒地,遺言:“我未做完的,你去做吧。”也有傳說是由于武藏當時是削擼為刀,只是將其打暈,被抬到船上后被德川家康暗害。圍繞巖流島的傳說最著名的有兩個,其一是遲到,其二是削擼為刃,主角都是武藏。有后人認為武藏勝之不武,為贏得此役,不惜武士名節故意遲到。旨在擾亂小次郎的心志,在決斗中又背光而戰,在迫于正午的日光中,小次郎在眨眼之間被武藏一躍而殺。削櫓為刀據說是個事實,但我覺得很令人懷疑。在這次決斗中武藏并沒有使出獨創的二天一流(雙手刀),而是削了一把比小次郎的長光劍更長的木刀,刀長力足,份量極大。可仔細追研武藏的史者發現遲到一說并經不起考據。當事時,并沒人說道這事,如果遲到一說是真,在武士決斗很講究費厄潑賴的日本戰國時期,武藏恐怕生前就已經聲名狼藉。武藏死后有關他的傳記也無記載。四十五年后,巖流島之戰的見證人沼田家所記錄的《沼田家說》中的{船島見聞錄}中也沒有遲到的說法,更何況巖流島后不久小次郎的得意弟子俱轉投到只是一個浪人身份的武藏門下,如若真的勝之不武,殺師之仇,奪名之恨,應該絕沒有這份感召力。
巖流島后武藏如日中天,但盛名并沒有給他帶來自己渴望已久的功名——在諸侯大名麾下效命馳騁的機會。后世有人推測船島決戰的真正始因是細川家族父子之間政治利益角力的結果。武藏隨即又開始了他四處漂泊的浪人生涯。此后的二十多年武藏仍然混跡潛隱于民間,在今天鹿兒島和北九州一帶留下了很多這期間武藏的軼事。但多無考證。不過三十歲后的武藏已經開始不輕易的拔劍了,即便接受挑戰也只是點到為止,或者不給對方機會,再無殺戮的記載。有傳說武藏三十歲時去挑戰上一代劍豪——丸目長惠,時老丸目已經八十多歲了,帶著弟子歸耕于鄉下種田,老頭兒一個抽刀的動作就嚇走了盛年的武藏。后來,老人對他的弟子說:“武藏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的二刀流才是雙手刀的正宗”。此說更多的是一種民間的附會,并無事實佐證。我個人更相信這實際上是一種寓意,是武藏艱苦卓絕的自我修行中所必須經歷的一種境界上的提升和超脫。三十而立,立于鼎盛之年的武藏日益成熟,冷靜代替狂怒,沉穩取代躁動。一方面是盛名后的持重和自信,更多的是百戰歸來后自我樹立起來的一種大氣和厚重。故事中八十高齡的丸目長惠久不聞殺伐之事,安心田畝之中,一記抽刀式寓意的是一種更高的境界,告訴武藏——劍并不是單純用來殺戮的,劍道的提升也不是要依賴于殺人的多少,武藏知難而后退。三十歲的武藏之所以不輕易的接受挑戰,想必一定意識到中國人所說的治學修道如煮海為鹽,畢生難窮。藝無止境,境不是一招一式,一技一能,一個能具體能量化的東西。藝所不能窮的,永遠能向上提升的,最終是一種境界的不同。同樣是砍材荷擔,同樣是起立坐臥此它已非它了。做一件事無論如何微薄,追到極處都會提升到一種形而上的東西,而上又有上。三十歲以后的武藏面對的不是單純的實戰中的力量,角度,速度,方位等技術上的問題,而是支配,決定這些技術形式之后的“道”,打開最后一道厚重的心靈鐵門——得巖盤之身,不動如山。精神上的困惑,武學上的疑問,心靈中的癥結,一絲絲,一縷縷必須抽絲剝繭重新捋順。洞幽燭微之中又隨時需要有海闊天空的遠見和氣度。二十年重新打磨心性的過程無疑是一種艱苦的回爐再造,脫胎換骨,浴火重生。小山志清記載武藏五十歲時的自敘:這以后,我便以徹齋的這一境地作為自己的修行目標。終於,我得到劍技絕妙的稱譽,且自信為天下無敵,心自然而然提高了,只是怎么也可不開最后的鐵門。」我這幾年來的苦悶,便是為此。深夜里,我曾想到自殺,我的學畫,研讀漢文和各種書籍,也為的是想借旁的力量,打開這扇鐵門。」
前半生殺與伐,后半生隱歸于劍與禪。武藏中年以后研究漢文,水墨山水,雕刻目的只有一個:借助旁門,悟得大道。握刀的手開始靈動雅逸起來,后來的研究者發現武藏留下來的東西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蒼勁,銳利,不豐滿,但極有力度感。他的心中有劍,手中所現都是心劍所為。
武藏童年喪父失母,寄人籬下,體膚受餓恐是常有的事。青少年惡斗,苦修劍法,筋骨之勞是必須的。四處漂泊,試劍殺人揚名,期間的孤痛,矛盾,掙扎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一乘寺孤松之下盡誅吉岡一門。有傳說吉岡家不足十三歲的兒子也隱在設伏武藏的門客當中,慘死于該役。行拂亂其所為,武藏殺紅了眼一路斬殺過去,當事后意識到無辜孩童亡命于刀下,想必他再強悍冷血也有心靈震顫的時候。長夜漫漫,孤燈之下苦不能得道的武藏幾乎苦不欲生,這正應了我國亞圣孟子的一句話“苦其心志”。
五十歲后,武藏終臻大成。“五十合乎兵法之道,任由兵法之理,而為諸藝諸能之道”“從此再無欲尋,而度光陰”。成就了他神武不殺的一劍——空之劍。他名傳后世的《五輪書》最后一卷就是“空之卷”。武藏視“空”為“大清明”,為武者兵家之最高境界。知天命之年這個孤獨的武者終于劍禪一如,萬法歸宗,達到一切是劍的境界。劈柴挑水,無非大道。我國的拳家有諺:“起立坐臥,不離拳意”。看來一切諸法都為一法,諸道同源,中國和日本也無區別,道之上乘皆為禪之無相之境。
武藏的最后圓滿在于空,在于“看破”。看破萬物之末而直達物的根本。武藏對此有一句偈語:“碧潭沉寶鏡”。心明如鏡,透徹澄明,不帶一絲困惑,疑慮,恐懼,欲望。思想上的一切困靄一掃而空之際,直抵本心,空空如也,方得巖盤之身。巖盤之身就是不動心,如澄澈的潭水,波瀾不驚。又如清明冷冽的寶鏡,默默的反照,泰山臨崩亦能紋絲不動。因為心之慮已經沒有了,空了。諸事不掛,凡事無慮,地動山搖亦視作不見,空空如也。敵對之時,心下清明,洞悉一切,而不被一切所拘,自然而應如西山之磬。洗盡了所有的羈絆,武藏空了,無我了,自然也就無敵了。每每讀到此處,總有種感覺:四百多年前,這位孤獨的武者刻苦修行完善劍道的過程就像是在煅劍,反復折打,打去所有的殘次不實,又貫以軟鋼回爐再煅再打。反反復復二十年而終成利器。又像是揉面,反復疊展反復碾軋反復中和,而終于外得圓滿,而其內筋筋交錯,節節相牽相撐,一動俱動,渾元大成。
武藏終生不進女色,斷絕情欲之思。除了劍及有助于劍的東西以外,有人曾言武藏得了健忘癥。他還有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惡習,就是不洗澡。只是偶爾用濕布搓搓,這與島國悠久的泡浴文化相抵。有一說法是船島決戰以后,小次郎的情人趁武藏泡浴之時以荷蘭造手銃欲襲武藏,武藏以他凜然的劍氣和大無畏的精神嚇退了那個危險的女人。至此武藏再不給人可乘之機,因噎廢食終生不浴。這些估計都是杜撰附會的笑話,真實隱情早已不得知。1954年電影版的《宮本武藏》估計也受此啟發,編排了一個情節:武藏于亂軍之中,亡命歸來,遭好友又八之母誤會暗算,趁其沐浴心懈之際險遭殺身之禍。
一個長年不洗澡又不理發束發的人,恐怕搓的再多也難免又臟又臭,估計性情也不會合時宜,極難容于上流社會。雖然武藏冥冥之中有極強的功名心,欲建功于軍馬馳騁沙場之中,但出于種種原因武藏并沒有像他的劍道一樣輝煌的戎馬生涯,武藏也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人。
東京大學的大野椒蒿教授根據武藏的雕刻作品和水墨山水線條的用筆特點得出一個結論:武藏很可能是一個左撇子。一個左撇子又天生神力,自我悟道,無師自通。童年生活的嚴苛,少年強悍冷血的特殊歷練成就了他的無法復制。至少可以理解武藏身后其二天一流并沒有獨放武林,習者不眾的緣由吧。這當中有開創新陰流的柳生一族世代為但馬守——幕府將軍的總教習的政治影響,也因武藏的圓明流中有太多的個人條件吧。后世習練者因個人條件所宥,難以窺其密鑰。
四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一直很遺憾——武藏未和當時同是劍道大豪的柳生家族諸子:柳生宗矩,柳生十兵衛,柳生利嚴一決高下。反過來如果當時武藏與其中任何一位對決,就會少了一位戰國時代的劍豪,恐怕就沒有今天日本劍道的繁花似錦了。
一貫以理性,冷靜著稱的司馬遼太郎在《真說宮本武藏》中錄有武藏同世的渡邊幸庵老和尚,百歲之年,提及武藏:“余曾為柳生但馬守宗矩之弟子,且取得秘傳許可。然有竹村武藏者(即宮本武藏),自我磨練劍法之名人也,與但馬相比,譬如圍棋,讓九個黑子亦武藏較強。”
有一個比較可靠的記載,四百年前的一天黃昏,在尾張城門之下,成名后的武藏與柳生利嚴不期而遇了。武藏一視之下當即辯出素未謀面的利嚴兵庫助,利嚴也同時認定是武藏。呵呵,果然是高手,真正的高手是不掛相的。匆匆之下,在對方不經意間透出的淡定,從容和穩健之中心有靈犀自然地感應到了對方的存在。關于此事有三種說法:其一是武藏與利嚴擦身而過,半響武藏一愕,語弟子言:“剛才路過者便是柳生利嚴”。扼腕長嘆,憾未與之對決。其二是二人當下相認,惺惺相惜,有相遇恨晚之感,彼此敬重,此后亦未相互比拼或試合。其三是兩人俱當下認出對方,卻都默默錯過不語,彼此隱卻鋒芒。大概是二虎相爭,盛名不易,彼此都無完勝的把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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