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爺走了,與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不知是猴年馬月,六指與娘四處討飯,流浪到一個叫盧馬的村莊,饑寒交加,娘兒倆實在走不動了,蜷臥在村長家門口。村長見娘兒倆怪可憐的,讓六指娘在村小學燒飯,管吃住,每月還給點碎錢。
這是方圓十里僅有的一所初小。不久,六指爺也坐在教室里,不過坐在后排,沒有課本。一天女老師抓住六指的手,準備懲戒背不上課文的他,竟然嚇的大叫一聲,暈過去了——六指比別人多了一截手指。六指終結了學業生涯。
六指娘懂得知恩圖報,村長家地里活基本上包了。村集體一頭母豬難產,鄉里的獸醫盡全力搶救,還是沒能救活。六指家分到一斤一兩肉,六指娘舍不得吃,把肉腌了。一天,六指娘請村長吃飯,咸肉燒咸菜,六指娘怕不夠吃,上菜前鍋里灑了一把鹽。那一晚,村長回去喝了不少水。
六指漸漸大了,因為比別人多那么一截,少不了被人開涮,可六指毫不計較,大伙也愿意與他玩。每逢過年,莊里人陸續抱幾張紅紙,夾上幾支“豐收”,請村上讀過私塾的老學究四老爹寫對聯,可六指從來都是自己寫對聯。沒有筆墨與紙,這可難不倒他。六指剮了鍋灰為墨,手指為筆,大門為紙,上聯是在右門上畫一個帶鑲邊的圓,下聯是在左門上畫了個彎月,橫批是門頭上畫了三個五角星。太陽、月亮、星星!連四老爹看了此聯也是贊不絕口:“工整、對仗,妙”!六指的對聯年年是一樣的,至死也沒有更換過。
三年自然災害第二年,六指娘死了,臨死前她拉著六指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六指知道娘的心思,哽咽著說:“娘,您放心,明年,我一定給你帶回兒媳婦,還要讓你抱孫子呢”!六指娘終于垂下手走了。
娘走后,六指拼命干活掙工分,為的是實現在娘面前許下的諾言。鄉親們給他介紹了幾個姑娘,可不是因為嫌他家里太窮,就是嫌他多一個指頭。六指絕望了,干脆不再相親。六指娘去世快五年了,在一個刺骨天傍晚,天空飄著“鵝毛”碎雪,屋里挺冷,六指盯著幾天沒下蛋的母雞發呆,突然一只臟兮兮的小手伸過來,六指抬頭一看,原來是個討飯的小女孩,個子不高,估莫五六歲樣子,黑黑的小臉上充滿了期待。女孩另一只手用木棍攥著一個女人,女人是一個瞎子!六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與娘乞討的時光,他一言不發,拿起升筒(注:過去農村計量糧食小工具,一般用竹筒做成),尖尖地裝了小米,放進女人的布袋里,布袋立即鼓了不少,這可是六指十日的口糧啊!于是瞎女人不走了。六指娘祭日那天,六指帶著娘倆在墳上哭的死去活來,瞎女人也重重磕了四個響頭。女人雖然眼瞎,但很是手巧,洗衣做飯家務活做的井井有條,六指屁股上的補丁針線眼整整齊齊的。有了女人的六指整天樂呵呵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女孩一口一口叫他爹。女人要下地里干活,六指橫豎不讓,哪能讓自己的女人吃苦,六指盤算著明年該有個兒子了。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又是三年,不知是啥原因,六指一直沒有抱上兒子。在一個夜雨瀟瀟的晚上,干活累了一天的六指早早上了床休息,突然,門被一腳蹬開了,來了五六個硬漢,拖起女人就往外走。六指急忙阻攔,被一個小眼男人狠狠砸了一拳,嘴里罵罵咧咧:“媽的,老子找了好久,原來跑這里睡野男人了!”原來瞎女人有男人,男人不學好,喝酒后就是打女人,女人硬是給打跑的。沒辦法,六指眼睜睜看著女人被搶走了。
沒了女人,六指像害了大病,整天沒精打采的,弱弱似立著的稻草人,有時不推也會跌倒,簡直是村上最蒼老的人,每天抱著瞎女人的打狗棍發呆。不知不覺,六指就成了六指爺了。六指爺干不了重活,村里就讓他搬進漁棚照看魚塘。六指爺工作比較認真,整天在魚塘邊巡邏。
一天晚上,出事了。
那天夜里,六指爺聽到動靜起來察看,看到有兩個人正在魚塘電魚。六指爺打著手電,拿著打狗棍,呵斥著,蹣跚著追趕偷魚的人。偷魚人似乎欺負他一個孤老頭,并不驚慌,老離他一段距離。六指爺氣喘吁吁地追趕著,筋疲力盡。忽然他一個踉蹌,一頭栽到魚塘里,再也沒能爬上岸來。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發現六指爺靜靜地躺在水面上,懷里緊緊抱著瞎女人的留下的那根打狗棍。
生前從不引人注目的六指爺,死后倒風風光光,村里給他買了口大棺材,全村人都自發地參加了他的葬禮,村長帶著悲傷的嗓音給他致悼詞。隨著他下葬的只有一直陪在他身邊的那根打狗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