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臨近年關的下午天空開始飄雪,
我在沿湖大道回家的公交上接你道別的電話,
車箱內嘈雜擁堵,因此你的告別也弱顯時斷時續。
我在擁擠的人群里大聲的喊,你等我!
信號斷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
或許你聽見了,卻沒能聽清我說什么。
雪大了起來,行人和站臺都披上了一層素白的銀甲。
我在離家還差兩站擠下車,風很大,雪花打著卷。
把年節的喜慶與返鄉的迫切打成了一遍焦慮景象,
匆忙里我把電話回拔了過去,手機里是盲音,
女音提示: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域內。
我大慟,然后一遍一遍的拔打,
直至城市的面頰在一片霓虹閃爍里粉墨登場。
手機斷了電,沿湖路逐次漸遞亮起的燈光里,
風把雪花撒向了湖面,象季節里的柳絮飛。
那個柳絮飛里我仿佛看見多年前我們來到這個城市的場景,
車站廣場的站牌下留有我們彷徨的等待和東張西望的迷茫,
我們從一條街道遷徙到另一條街道,
又從一個工廠被召喚到另一個工廠,
時光無序,轉瞬我們已經看不見初入這個城市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口袋空空,行蘘空空,肚子空空。
信息介紹所說,要不你倆再共出一份介紹費換家廠吧!
我們緘默無語,不是現實讓我們懂得了很多,
也不是這份真實到讓我們內心蒼白的成熟。
而是一無所有,在擁有這份尋夢之路時我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
空空的我們告別了一溜長出我們想象的通鋪,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紅綠燈的閃爍里我們迷茫而躊躇。
在寒夜,在立交橋的涵洞我們靠彼此的瑟瑟發抖取暖;
在寒夜,在不堪回首的飯攤前我們靠最后一絲雄心壯志療饑解渴;
在寒夜,在思緒與熱情都被凍結了的勞務市場,
我們象影視劇中的海上勞工一樣任人屈辱任人挑選,
又慌不擇路象一群牲口一樣的被裝進了冷風恣意的敞篷車。
敞篷車前的燈光破開城市午夜零點被窩的溫暖奔向遠方,
遠方忐忐忑忑又迷迷茫茫象個未知數,
哀傷擠壓著我們孤獨和絕望擠壓著我們我們在寒冷中搖搖欲睡。
睡夢中面包會有的,玫瑰和愛情也會有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曾經我們是如此胸懷熱情且義無反顧地堅信。
夢想和現實,我們一直都在跋涉,一直都不曾放棄。
即使是在這夜的凌晨三點的鐘聲里,我們啃噬著豬槽里一樣的食物,
抑或是面對窨井中令人窒息作嘔的黃白之物,
當所有的人都退縮了的時候,老板說,你倆年青,你們上!
在呵氣成霜的寒凍里我們對望了一眼,
也僅僅是一眼,我們彼此暗黑的心底都亮出兩個字“拼了”。
讓我永生都無法釋懷也永世不敢相忘的那個場景出現了,
即便是穿過淚水漣漣的哀傷,抑或是世事滄海的桑田,
我們都不能忘,忘啥也不能忘了這夜呼嘯奔騰的勇氣和堅持。
苦難和哀傷是一對兄弟,它們從來沒有過分離。
在陽光普照的正午在依然無法溫暖身軀的沙石上我們抱頭昏睡,
窨井過去了,嘔吐和窒息過去了,
甚至一切。連思想都不再屬于自己。
這個城市,我們再一次把熱血和青春澆筑在這里,
生是一種態度,活亦是一種態度。
當生活成為一種態度后,我們開始讀懂了人生。
兩張百元鈔是那夜我們所能體現出來的最大價值,
當老板把兩張嶄新的大鈔作為獎勵遞給我們時,
第一次我們被金錢肢解的淋漓破碎。
流淚了,那是我們為生活的不易流下的第一滴眼淚。
老板有些吃驚,他還不了解或者說他根本不想了解。
但接下來我們把兩張大鈔遞還回去的時候,
也是老板真正吃驚的時候,
你說,我們不需要獎勵,只要一個機會。
生存的機會。哪怕是再次象窨井這樣的機會。
老板意味深長的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們昨天幫了我。
我說,我們是在幫自己。
老板哈哈大笑對工長說,有意思!真的有點意思。
我們留下了,在建筑工地上我們不再需要漂泊,
生活的點點滴滴也讓我們懂得了你我差的不是機會,是勇氣。
這年冬,歲末的時候人走空了。
空空的樓宇,空空的場地,仿佛一下子這個世界也空了。
我們留下來為老板看工地,除夕大雪。
眼前一點點白了起來,我們在工棚前堆起雪人,
后來接到父母的電話,我們說車票難買,在公司過年。
吃餃子還有火鍋海鮮,很鬧熱。
掛斷了電話,盯著一鍋亂燉,
遠處的鞭炮,清冷的雪,淚水慢慢溢出……
你說現在流淚是為了將來不再流淚。
我說為了這狗娘養的生活,為了曾經的雄心壯志,干杯!
那夜我們酩酊大醉。把一鍋亂燉吃進去又吐出來。
我傷了胃,年初一開始吐血。
你瘋了似的狂奔在積雪中為我撿來中藥,
那個年節工棚里充滿了藥的氣息。
后來,雪化了。陽光不見溫暖。
新的一年開始了。這年的桃花開得早。
開工的那天我們收到老板給的一份最大紅包,
很喜悅很開心,更開心的是老板說,今年你倆就做工長吧!
老板離開后,我們懵了圈。何為大喜?何為大悲?
蹲坐在爐火前,煙一根接一根,直到無以為續。
你嗚泣,兄弟,我們真的要發了……
你說不下去了,過往的點點滴滴即使被涂上最明亮的色彩,
也依然讓人無法釋懷。
我說,苦難過去了,兄弟,一切我們從頭再來,這一次
我們要活出自己。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感覺最失敗的時候,或許轉折就在路口。
我們只需堅持一會,再堅持一會,然后把淚水強咽下去,
或許一切都改變了。
那之后,一連幾年我們都順風順水,口袋里鼓脹了起來。
我跟你說,老板是我們命中的貴人。
你笑笑,然后有力的一揮手,很偉人說,
今天我們就去最豪華的酒店,吃最貴的海鮮。
那天,我們吃了最貴的海鮮,牛飲了不知真假的法國拉菲。
然后,又去了二九八八的KTV包廂,燈紅酒綠里,
生活開始了另一種顏色。
也是這一年,我們初遭滑鐵盧,先是工地傷了人。
后來,小包頭攜款潛逃。
我們幾乎賠款陪得再次一無所有。
老板那天把我們罵的狗血淋頭,然后,大筆一揮罰了一筆巨款。
我們已經不懂什么是雪上加霜了,
人生的大起大落有時候在一瞬間,而成功卻必須歷經
千回百轉的艱辛和磨難。
老板說,再有下次,你倆繼續去挖窨井吧!
窨井兩字觸動了我們心底最痛的一道傷口,那道傷口再次撕裂,
痛的奮不顧身。
那之后,我們不再沉溺,事事親力親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也是這一年我戀愛了,女孩很平常,膚色卻出奇的好。
一個女孩能在你大落失意的時候跟你足見真情,
我和女孩文化都不高,只是努力的在營造自己的未來。
我知道自己不能辜負了她,就像必須珍惜老板給我們的
最后一次機會一樣。
似乎好運走到了盡頭,那種大手一揮,然后燈火酒綠的日子
不復存在了。
老天給過我們機會,也給過我們把握機會的勇氣,可在擁有時
我們卻過于得意忘形了。
生活就是這樣,懂得創造的時候,也要懂得珍惜,生存也是如此。
錢越來越難賺了,老板在金融風暴后潰不成軍,相應的大家
都行走在剃刀的邊緣。
又幾年,我們終于能緩過一口氣來了。但不復往昔的風光。
你不甘心,始終不甘心。
我勸不了你,想想曾經豬狗不如的那段活著,想想曾經不棄不離的
同甘共苦,時間可以遺忘,但我們不會也不能。
即便是世事滄海,在雨打花落的樹下,我依然會記起那個年節里的雪,
以及遠處的鞭炮,淚水慢慢溢出……
你說這也是一次機會,或許是我們最后的一次機會了。我等這個機會
有幾年了。我尊重你的決定,你要不同意,就當我沒說過。
你是我兄弟!我說,唯一值得信賴的兄弟,你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
你臉上露出了笑容,有力的大手一揮,很偉人的說,
兄弟,我們又要發了!
那天,你帶走了我們全部的積蓄。里面有一份我和女孩婚房的首付。
我很怕你裝B裝成偉人的形象,前一次,我們幾乎一無所有。假如
人生能夠預料我不會讓我們有第二次。但人生沒有如果。
這一年我和女孩都進了公司,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
雖平常,但貴在安逸。
已經安逸很久了,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該和女孩結婚了。
婚姻是對愛情的一種態度,也是一種交代。
那天,我把電話打過去。你很高興,電話里的聲音我聽得出來。
在這個城市,平常的我置辦了一場平常的婚禮。
你來了,帶來了最重的一份厚禮。還有溫暖。
你說,兄弟,祝福你,好日子不遠了。你揚起了手……
我把你有力的一揮按落了下去,我說,兄弟,等忙完了,我得
回家鄉一趟,雖說算不上錦衣還鄉,但必須有個交代。
你說,知道了。我不能陪你回去了,帶我向家人問候。
光陰幾許,很多事在經歷過后,我們回往的時候,其實才發現了預示。
等我和妻重新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一切都不一樣了。
股市暴跌,樓市萎靡,很多老板棄廠而逃,也有很多開發商直接跳樓。
那些天我手機不離充電器的跟你瘋狂的電話,不過每次都是盲音。
你從股市消失了,從這個城市消失了,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不曾想到的是后一次你把自己真的一無所有了。
很多個夜深人靜的夢回里,我在陽臺的窗口煙一支接一支的抽。
月光在眼前,那種清涼如水一直都在眼前,
想起你,我想起人生的一切空空,想起涵洞里我們靠彼此的瑟瑟發抖
取暖,還有很多,多的讓記憶成殤,多得叫往事不堪回首。
可你回不來了,男人之間產生隔閡的除了錢和女人,真的不會有
第三種存在了。
我知道自己不會在意,但你不能不在意。
生活就是這樣,在起起伏伏后終將趨于寧靜。
可就在要把過去遺忘的時候,你的來電出現了。
我已不記得為這個電話等待了多長時間,是不是有一個世際?
它的出現那么突然,又消失的那么突然。
它讓我忘記了許多年前你走時的那個表情,
那時的我們還算年青,年青的有種痛哭疾首的感覺。
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無論曾經我們怎樣的努力,一但失去
就是永遠。
雪花在夜空中飛舞,一轉眼就白了眼前的世界。
那些白里有許多從來就沒有見過的霓虹,打開記憶,
忽然感到無比的思念。
今夜,城市的街道我在去向家的方向。
走著。走著。淚慢慢地流下來……
終于我明白了,這個下午你的來電不是為了道別,而是告訴我你還活著。
走在還差兩站到家的街頭,走在漫天飛舞的記憶之外,
心疼那個一直倔強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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