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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夏天的清早，每當我經過湖畔，大約七點鐘左右，他顯然已在那兒待了很久。瞧他晨練的各個套路十分嫻熟，一會兒放聲高歌，一會兒仰天長嘯；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又縱身跳躍輾轉騰挪。那一處湖岸儼然變成他的領地。自娛自樂的人是需要格外勇氣的，尤其在如此公眾的開闊場合。
      老頭子挺特別，孤零零一個人。有時在湖畔下走來走去，一伸手就能觸到一片荷葉一汪碧水，長長的柳絲撫弄肩頭。有時就上來到小路間舒展著身體左左右右活動，往往一陣劈頭蓋臉的快攻之后猛然收勢換成了太極。顯然，他的生活程序不愿忍受太多的約束和設置。
      他在湖畔下面走來走去的時候常常把步子邁得夠大，就是特意使勁向前探著身子走的那種。他把雙手倒剪背后一步一步大跨著走時心里一定還計著數。走著的時候他也不時會唱起來。他唱的是哪一類曲目呢，好像什么都有，套用現代時髦說法，該說是歌曲串燒。不同的是他的好多歌曲顯然是僅從臨街店鋪門前的CD機學來一兩句調子就冷不丁仰起脖子吼一嗓子。他的嗓音很爛，音質嘈雜可以說相當難聽，調子也常常恍惚著跑開了卻能大大方方地再轉回來。好在總歸能教人辨別他唱的大致曲目。有一回我聽到他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莫回呀頭”，唱到那個“呀”字時就頂不上去就戛然而止了，但頓了頓換了口氣卻急轉直下變成了男低音版的。不過這倒并未使人十分發笑，畢竟是晨練，吼一吼動一動僅為著鍛煉身體而已。他毫無妨礙目中無人地想唱就唱，既不連貫也不動聽卻時時自我陶醉，間或兩手擊打前胸投入地為自己做著伴奏的鼓點。我覺得他那一股子積極樂觀的生活勁頭多么與眾不同而委實勇氣可嘉。
      我有時碰到他來小路中央練拳。他的拳術跟他的嗓音同樣爛，既沒章法套路也沒任何美感，顯然屬于獨創。但他的招式卻忒認真，他那熱愛鍛煉的生活態度也是一眼就能夠瞧得出來的。比方他蹲著馬步，四肢盡力保持平衡以致于頭頸后仰而感覺僵硬，仿佛目光都凌亂了，看得出他是努著多大的勁兒，更讓人覺得他像個打了敗仗不肯服輸的小孩子。他那過分較真的架勢使我一時想到他曾是車間優秀的排版工人。他的拳腳跟那些專意拜師學習的老人相比自然缺乏克制和變通能力，也沒有圓潤的美感和所謂的度。但我欣賞他富有的凜然正氣和一身坦坦蕩蕩的執拗勁兒，欣賞他活得輕松活得自由自在。
      折騰累了，他停在湖邊的小水車旁邊歇著。小水車是早先的一個應景兒擺設，時間把它變成銅褐色，木制的車身仿佛銹跡斑斑。他一手扶著水車輪子一手叉腰，對著滿湖的荷葉放松地冥想什么。這時他就有一些沉靜和深刻的意味了。老頭子中等個，身板消瘦結實，五官粗糙膚色暗沉，不似眼下城里老人們大都白凈細膩寬厚平和；然而他昂揚的眼神，機警的步態，以及他常穿的深藍色夾衣和純棉月白背心，表明他歷經勞苦而珍惜生活渴望健康，他的人生干凈利落。我感到他是十分熱愛并努力享受自己當前的這種生活方式的。
      反正我已經習慣他成為湖畔的動態一景。于我印象深刻的是國慶節那天清晨，湖畔周邊早早聚集了大批售賣吃食和玩具的攤位，是平日不曾多有的繁華。我像往常一樣腳步匆匆地路過。我一邊抄小路繞到湖的對岸，一邊睜大近視的雙眼轉動脖頸尋他不見，一邊不停下腳步也不停下猜想，為他尋個合適的理由解釋他的缺位。這太突然。我想了很多很多之后又想，必是因兒女們過節都要回去了，他在家忙著備團圓飯而脫不開身的。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假期結束，直到現在，竟再未見到他的蹤影！我慌了，以為他有什么不大好的消息。他生病了或者他的老伴、孩子們有了什么急事了。會有什么事呢。終于有一天我去向湖畔的管理員打聽。“他呀”，管理員說，“得兩年來不了。兒子有了兒子，叫他去幫忙照看小孫子。”阿彌托佛，他沒事！但他竟被圍困在這樣的好事中了。
      我真為他高興，同時也為他嘆息。固然，能對生活安之若素也是一種超脫，但我們有誰能夠勇于擺脫關于生活的設置呢。                 

（ 2013.10.22    王延青）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