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志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3-12-19熱度：0次
一 你入瑤臺，我落民間
“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你知道，我說的是一個比較低智商的謎語，也可以叫做民謠或兒歌。鄉(xiāng)村窮，但從來蓬蓬勃勃，孩子多，且年紀(jì)相差不了幾歲，兄弟姊妹，一幫小孩在母親周圍團團圍坐，聽母親講那過去的故事。
燈光昏黃，我偏愛這種鄉(xiāng)村抒情。燈光一昏了一暗了，舊年的情境也便溫暖起來。我們都是好孩子，我們都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村接班人。
蒜也是。
蒜屬百合科，托生的人家不錯，但除了蔥就是蒜，就是洋蔥，韭菜，說來說去，離不了一個辣字。火辣辣，像極了鄉(xiāng)下人的稟性。水仙則不同，水仙屬于石蒜科，也有一個蒜，但有一個蒜字并不代表就和蒜一樣低調(diào)。你看，水仙，文殊蘭，君子蘭，龍舌蘭，但聽名字就讓人咋舌。同樣是蒜，為什么差別就那么大呢？別抱怨，天生萬物，自然有序，每一株草木都有命中注定的氣質(zhì)。作為花卉繁育的石蒜科，名字雖然不錯，但生性嬌小，有不了大家風(fēng)范。哪像我們蒜，大蒜，大大咧咧，清爽、火辣、甘辛，入心入肺。
蔥辣鼻子蒜辣心，說的沒錯，大概蒜錯也只此一處不好；別的，都會是優(yōu)點，閃光點，且在下文聽我詳細訴說。
母親亦種蒜，小小的菜畦，白露間，夜晚落了一層薄薄的霜雪，被太陽舌頭一舔就化了。蒜，一瓣瓣剝好，只留一件象征性的內(nèi)衣褲。我好奇，反正是長，不如讓蒜拿大頂，倒栽蔥栽進菜畦。來年春，菜畦里多是留白，看是好看，卻引來母親的疑惑，問我怎么回事。我支支吾吾。母親發(fā)現(xiàn)是我的惡作劇，吃飯時說，你倒過頭來試試，去拔菜畦里的草。我臉一紅，沒敢跟母親頂嘴。卻原來，蒜也不容欺哄。
凡是泥土里長出來的草木，都好看，水靈。是大地寫下的詩。蒜也是，初生的蒜苗，移栽進花盆，不會比水仙門下的那些姊妹稍有遜色。只是委屈了蒜。鄉(xiāng)間多好，土地多好，朝食清露，暮飲晚霜。雨聲敲著鼓點，一瓣蒜就探出了嫩芽。燕子剪裁著家園之春，蒜葉青展展伸向天空。一碧如洗的天空，相信城市里的人是很難見到的。土地，無論豐腴或貧瘠，蒜不嫌棄，生在鄉(xiāng)間的農(nóng)人不嫌棄，那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啊，人忘了根本，即使住進瑤池又何意義？
蒜能聽懂我的話，圍在一起，聽母親講那過去的故事的孩子們已經(jīng)慢慢長大。誰都記得，哪一天離開風(fēng)中的柴門，哪一天母親將新收的蒜，辮結(jié)成記憶的繩結(jié)，掛上門楣，每一個結(jié)扣，都記著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成長的光陰。每一頭蒜里，都有因清貧而儲存起來的淚光與艱辛。
蒜的辣，想必總有一些淵源，說又說不出，放又放不下，除夕夜的鞭炮響過之后，新桃換了舊符，一碟蓉蓉的蒜泥端上來。醋是酸的，蒜是辣的，幾滴麻油是香的，佐以水餃，所有的辛酸與悲苦也便甜了，香了起來。
石蒜科的水仙不懂，那是另一種形式上的美好，相當(dāng)于生活之外的童話。你入瑤臺，我落民間，互不相干，各有各的生活秩序。
二 蒜是一味藥
蒜，如今的名字叫大蒜，簡單到讓人忘記了蒜的身世。就像一個飄蕩已久的浪子，流落他鄉(xiāng)，時間長了故鄉(xiāng)變得模糊起來。但性格不會變，火性子的北地人，到了南方，也化不成一汪水，也變不成繞指柔。
蒜亦是，蒜是異邦來的一位異士。2000多年前，由漢使張騫從西域帶回。漠漠風(fēng)沙，漫漫荒灘戈壁，想必蒜早已忘記歸家的路。可腔子里的赤誠與豪爽仍在，火辣辣的性子表明，骨子里仍流動著一股獵獵胡風(fēng)。胡，沒錯，加上草頭成葫，也就是蒜的古稱，亦稱作葫蒜。
蒜是一味藥。《新修本草》中記載：下氣，消谷，化肉。由此看來，蒜不僅僅是一位異鄉(xiāng)來的高士，更像一位懷揣千金方的妙手神醫(yī)，惠及中土大地，勘察民生，了解民間疾苦。
兒時，常有腹痛，瀉，絞痛，豆大的汗珠顆顆滾落，砸在母親的心上，生疼。灶膛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晚炊過后的余燼尚未失去火的溫度。母親將幾枚蒜，獨頭蒜，投入余燼，慢慢煨熟。獨頭蒜該是蒜中的長子，其味辛辣，甚于兄弟七八個的蒜頭。大概張騫出使西域歸來時，帶回的也是這種，只不過經(jīng)過漫長歲月的浸淫，性格漸變?yōu)闇睾汀囟龋ㄟ^草木之火傳遞，辛辣，漸變?yōu)橐环N藥，在煨熟的蒜里生成。剝開，濃濃的蒜香直沖鼻子，幾乎迫不及待把獨頭蒜塞進肚子，絞痛，隨之煙消云散。
又有鼻衄，俗稱鼻子流血不止。人一瞬間赤白了小臉，前院的二娘最知道治療鼻衄的應(yīng)驗良方。取大蒜一頭，卻不讓人看見，在蒜臼子里搗碎，在掌心攤成小餅，約一豆厚薄。左鼻出血貼在左腳心，右鼻出血貼在右腳心。兩個鼻子都出血呢？對，你答對了，貼在兩個腳的腳心，鼻血剎那止住。當(dāng)年，很多人不解，問二娘到底施了什么妙方，黑乎乎，蒜氣沖天。二娘羞愧地笑笑，還不是當(dāng)年日子窮，想讓你們捐幾粒米下鍋。黑乎乎是從灶坑抓一把草木灰，蒜氣沖天本身就是搗碎的蒜頭，兩者攙和在一起，即是止血良方。
也難怪，難為了二娘將蒜當(dāng)作一門營生。如此，是比伸手去要來得讓人心安。
草木之間，蒜作為平民在鄉(xiāng)間游走。草最是纏人，但能安撫五牸，莊稼顯得高格，茫茫人世哪一天離了糧食也不能存活。唯獨，蒜是邊緣人，作為邊緣人的蒜，就不得不在風(fēng)雨鄉(xiāng)野練就了一身異能。
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研究證實，大蒜集100多種藥用和保健成分于一身，其中含硫揮發(fā)物43種，硫化亞磺酸（如大蒜素）酯類13種、氨基酸9種、肽類8種、甙類12種、酶類11種。另外，蒜氨酸是大蒜獨具的成分，當(dāng)它進入血液時便成為大蒜素，這種大蒜素即使稀釋10萬倍仍能在瞬間殺死傷寒桿菌、痢疾桿菌、流感病毒等。
此外，大蒜可斷亞硝胺類類致癌物在體內(nèi)的合成。到當(dāng)前為止，其防癌效果在40多種蔬菜、水果中，按金字塔排列，大蒜位于塔頂。在100多種成分中，其中幾十種成分都有單獨的抗癌作用。
原諒我，蒜，和你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初識你的悲憫與良善。人世可謂繁華，庖廚一事幾成為行為藝術(shù)，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只要人想得到的，便能紅光滿面大快朵頤。而進食之時，還是忘不了喊上一嗓子：老板，來一頭大蒜。心中暗笑，到底是不能免俗的皮囊啊。你看大街上衣著光鮮的摩登女，大概在聽說大蒜吃了能減肥的話后，也是趨之若鶩，嗲嗲地叫：蒜，我的小親親，你將是我此生永不分離的另一半。
蒜不管，蒜只是性格甘辛、溫和地從草本紀(jì)走來，入脾、胃，肺經(jīng)，像一位真正的寒儒，大隱，生活在鄉(xiāng)間。
三 從魏晉遺風(fēng)里走來
蒜，除了是一位高士，隱士，我想更是一位從魏晉走來的名士，叫做嵇康或向秀。皇朝易幟，并不能改變一些人骨子里的清高，他們心性里向往不羈與自由，更把活著當(dāng)作一門藝術(shù)。有一天，大司馬鐘會打馬從柳樹下經(jīng)過，燃燒的火焰，和叮當(dāng)?shù)拇蜩F聲吸引了他的視線。當(dāng)時大司馬肯定在想，這就是不潛心仕途的下場，只能夜以繼日地勞作，或許，再過一會他們會問我，需不需要打一柄長劍或兩付馬掌，會不會低聲下氣向我打聽司馬府是否缺少一個雇傭的雜役？但是沒有，只見嵇康捋了捋袖子，向秀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繼續(xù)他們的打鐵歌。便怏怏而去。
那時，嵇康投之以魏晉風(fēng)流的青眼說：何所來而來？何所見而見？鐘會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蒜聽見了，蒜知道這也許就是流傳已久的魏晉風(fēng)骨，由著性子，月白風(fēng)清，不食嗟來之食，也不諂媚于封疆之王。
而真正的王一定不會忌諱。話說到了唐代，唐人食蒜之風(fēng)大熾。《太平御覽》有記：成都王穎奉惠帝還洛陽，道中于客舍作食……天子啖兩盂。燥蒜數(shù)枚，鹽豉而已。說來讓人有些懷疑，或許成都王穎舟車勞頓，大概真的餓得不行了，這才要來一頭大蒜，就著腌好的豆豉，狼吞虎咽，竟然一口氣吃下兩大碗米飯。
我也喜歡吃蒜，雖不如村里酒鬼王大眼子有道行，一個蒜瓣喝下兩口燒酒（一口半斤），卻也有段時間離了蒜口中無味。本草綱目上說的“下谷化肉”，大概因為生活水平日漸提高，需要蒜來清淡一下胃口。蒜，這時候是兄弟，兩眼清澈地望向你，心胸坦蕩如砥。每次回家，母親做好飯總是忘不了告訴我，窗戶上掛著蒜，好像在提醒別忘了這位鄉(xiāng)間兄弟。
怎么會呢，人一旦和蒜結(jié)拜，必忠肝赤膽，哪怕眼前放著山珍海味也會食之寡淡。《廣王行記》：“唐咸亨四年，洛州司戶唐望之冬集計至五品，進止間有僧來覓。”這位僧人來干什么呢，大略也是一位苦行僧，趕腳累了，來向司戶討要一盤魚吃吃（多氣派，要飯也要得高格），司戶信然答應(yīng)。可誰知家人把一盤制作精美的桂花鱸魚端上來，僧人又說：看有蒜否？言辭間頗有得隴望蜀之意。家人說；蒜盡。得買。我想當(dāng)時司戶的家人肯定有一股子怨氣，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窮和尚，要魚給你，你擺哪門子鳥譜。
依我看，僧亦是蒜的知音。你退卻民間，我舍棄浮華，為的都是一個緣字，緣分未滅，蒜依然是穿越漢唐遺風(fēng)的白衣秀士。且吟風(fēng)聽月，仗劍天涯，我自悠游山水間。
四 蒜的吃法
人的皮膚有黑有白，黑者往往給人一種強干的感覺；白者就顯得油頭粉面了一些，善交際，做事圓潤利滑。蒜也是，分為紫皮蒜和白皮蒜。紫皮蒜像個北方漢子，偏辣，味辛，揪一只蒜瓣丟嘴里，辣得渾身通泰，面有紅光。白皮蒜，如江南美人，或許有點小性情，卻總還算是小鳥依人，味甘，明目利膽。
說起吃蒜并不復(fù)雜，祖母自得腌漬之法。拔過蒜苔的新蒜，像害了相思，丟了三魂七魄，傾傾欲倒。七八天最好，祖母一邊說，一邊擓上柳條藍，喊我去蒜地拔蒜。新蒜收回，剪去蒜株與蒜的胡須，在底部用小刀挖了一個錐形小洞，浸在盛有清水的陶罐，密封。用塑料布系緊。三日后，祖母在塑料布上扎了許多小孔，將水潷出，辣，辛臭。大概祖母原是為了給蒜們洗洗胃。
三十年后，我才知道山東有個叫丁宜的人，早就掌握了此種腌蒜之法，記在《農(nóng)圃便覽》里：“拔苔后七八日刨蒜，去總皮，每斤用鹽七錢拌勻，時常顛弄。腌四日，裝磁罐內(nèi)，按實令滿。竹衣封口，上插數(shù)孔，倒控出臭水。四五日取起，泥封，數(shù)日可用。用時隨開隨閉，勿冒風(fēng)。”祖母沒上過學(xué)，卻通曉各種蔬菜的腌漬，這多少讓我有些驚奇。大概，連蒜也不知道，八十年代的某個黃昏，一位魯西南的小腳老太太虔誠地將一只陶罐抱在懷里，取出腌好的糖蒜，通體如玉，入口酸脆，甘甜。
《齊民要術(shù)》里講的是八合齏，我想該是江南的細膩吃法，將一頭平常的大蒜吃出味覺藝術(shù)，吃出美感。我等北人，耐不住那樣的精細功夫，雞蛋蒜（雞蛋與蒜同搗）尚是好的，常有人一口蒸饃一口大蒜，吃的津津有味。好不好吃？你問。日娘的，通泰。哈你一口氣，噴出一股大蒜來自西域的仆仆風(fēng)塵。
五 今世的江湖與魅影
蒜依舊在田野上生長，時間的季風(fēng)掠過山川，高原與丘陵，亦撥動當(dāng)代社會的神經(jīng)。有時我想，一頭小小的蒜為何獨有如此大的魅力，集藥用保健一身，心系民生社稷。
2100多年前，凱撒大帝遠征歐非大陸，當(dāng)?shù)氐臍夂驐l件極為惡劣，瘟疫蔓延。有隨軍的巫醫(yī)上書凱撒大帝，建議士兵每天服用一頭大蒜以增強體力，對抗疾病。效果立竿見影，當(dāng)對方成千上萬的士兵感染瘧疾之時，凱撒的士兵卻漸漸恢復(fù)了體力，僅用短短幾年的時間便征服了整個歐洲。強大的古羅馬帝國，誰又能知道骨子流淌著蒜的血脈與功績？在一個王朝的背影中，蒜，作為謀士，彈指間檣櫓灰飛煙滅，改變了世界的格局。
面對一頭蒜，也許你已經(jīng)無法言說它的身世與生地，風(fēng)沙漫漫的胡地也好，還是遙遠的中亞和地中海地區(qū)。總之，蒜在清清白白之外，又彌漫著一種巫蠱之氣，以一種接近神靈的魅影，來到民間，進駐都市。于萬千氣味中調(diào)和世界，保持著嚴(yán)肅與深邃的面孔。
魯西南大蒜，以金鄉(xiāng)為例，從1989年的16萬畝發(fā)展到80余萬畝，始終位居全國和世界縣市之首。并榮獲2002年上海吉尼斯證書。由于當(dāng)?shù)氐淖匀粭l件優(yōu)越，并采取了科學(xué)方法種植，金鄉(xiāng)大蒜平均畝產(chǎn)1200公斤，最高可達3000多公斤。由此成為當(dāng)?shù)氐闹еa(chǎn)業(yè)，并帶動了一系列大蒜深加工企業(yè)，大蒜以及大蒜制品出口總量的比重始終處于首位。
說來說去，其實大蒜的精華大多集中于大蒜素這樣一種神秘的物質(zhì)之中。大蒜素，是從大蒜中提取的揮發(fā)性油狀物，其中的三硫化物對病原微生物有較強的抑制和殺滅作用，二硫化物也有一定的抑菌和殺菌作用。
我曾親自參觀過大蒜素提取的工藝流程，看起來不算復(fù)雜，其實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在當(dāng)?shù)匾患覙O具規(guī)模的工廠，彌漫著一種濃郁的大蒜氣息。忙碌的工人將成熟、干燥、無蟲蛀、無霉?fàn)€的蒜頭，去蒂分瓣，清水漂洗。第二步就是將篩選好的蒜粒加工成糊狀，類似我們平常食用的蒜泥。將蒜泥放入烘箱，文火烘干。然后將烘干的蒜塊用粉碎機研磨成粉，過篩。蒜粉浸泡的流成尤為重要，用30°——40°的白酒密封浸泡除臭。抽濾法，澄清的溶液懸浮于上層，即為無臭蒜素原液。
大蒜素粉的精華萃取，有效保留了大蒜所有的天然成分，純度高，無異味，食用方便。也可以進一步加工成糖漿，乳劑，注射劑，和大蒜素片，在活化細胞，促進能量產(chǎn)生方面效果奇特，祛脂降壓，降糖防癌，調(diào)節(jié)腸胃。
今世的江湖已非昨日，大蒜作為一種樸素的鄉(xiāng)間植物，早已化身成魅。大蒜素也許可以說成是大蒜的靈魂，作為一種不可或缺的商品行銷世界各地，流進現(xiàn)代人的血脈。
《啄木鳥》/2013/11
(編輯：作家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