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來源：作者：陳希瑞時間：2014-09-09熱度：0次
我年少時，就對文字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一個丟棄的煙盒，一張簡單的紙片，就會仔仔細細盯上老半天。
那時候，買不起書看，唯一能看到的，就是村干部家里的報紙，因此，村干部家就成了我非常奢望去的地方，因為他們家有那么多報紙可看呀！
報紙，報紙多好呀！上面不光有新聞、評論，還有攝影，更重要的，是有文藝副刊，小說、散文和詩歌都能看到，一時看不到，心里就像貓抓似的難受。于是，就把平時看過的報紙，自己認為好看的東西，剪貼成一個本子，想看就看。
村干部家里的報紙，那是公費訂的，那似乎就成了他們家的私有東西，也不是想看就看的事情。每天看著郵遞員來了，把一大摞報紙送進他們家里，真羨慕的要命。那種滋味兒，就好比自己喜歡的姑娘，進了別人的家門，簡直就像丟了魂兒似的挖心挖肺。
鄰家的一個叔叔，平時趕集賣煙葉，包裝紙就是報紙。這一發現，簡直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我幾乎每日往他家跑，翻揀叔叔的舊報紙，專揀有文藝副刊的報紙。剛開始，叔叔還和顏悅色地讓我翻揀，日子長了，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可不是，報紙一張張少了，人家能不心疼么。不過，我還是知道了，叔叔的舊報紙，是從高密火車站買回來的。就這樣，我特地去了一趟高密火車站。
原本就知道自己不是做買賣的料，那不過是憑著一時的熱血，還是從八十多里外的高密火車站，帶回一大捆舊報紙，如獲至寶。
那時，我剛高中畢業，種地又不甘心，就學著寫小說。當時我不自量力，起點很高，一投就投給《人民文學》。
那是1982年，我就央求父親為我訂了半年的《人民文學》月刊。那時，我剛從報紙上看過路遙發表了小說《人生》，我覺得，我跟主人公高加林很相似啊。這里有個小插曲：
“爹，我要訂一份刊物。”
“不行，咱家沒錢。”
“你看，人家高加林……”
“高加林是誰？是高爾基的兒子嗎？”
“不是，而是一部小說《人生》里的主人公，人家高加林也是高中畢業，可因為好學，先當了民辦教師，又進縣城當了記者。”
“那……好吧，那就集上糶一點糧食，就訂半年的，長了可不行。”
就這樣，我擁有了《人民文學》這樣一份大大的財富。每當月初，郵遞員來了，客客氣氣遞給我一本上面寫了我名字的《人民文學》，然后上下打量我一眼，這才翻身上車走了。于是，每日里，我帶著《人民文學》下地，歇息時，坐在地頭樹蔭下，掏出來，看上幾頁。然后，合上書，望著遠處出神。
我不停地寫啊寫，一直寫到新媳婦娶進家門，半年的《人民文學》都翻爛了，還沒有停下來。寫了就投，投給《人民文學》、《收獲》，投給《山東文學》、《泉城》、《小說林》、《奔流》……隨之而來的，是一封封退稿信。
媳婦娶進門，我還是想訂一份報紙，那時，分家只分到幾間老屋，一時還沒有什么積蓄，哪來的閑錢訂報紙？我想到了媳婦的彩禮錢。我知道，媳婦過門的200元彩禮錢，她娘家沒要，一直在她手里攢著，放在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由于讀報心切，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媳婦鄭重地提了出來。
“我想訂一份報紙。”
“不行，咱家沒錢。”
“你不是還有彩禮錢嗎？”
“那錢不能亂花！”
“訂一份報紙就叫亂花錢了？”
“不能訂，你也不想想，往后還要蓋房子，生孩子，油鹽醬醋……”
我知道知道，花錢的地方還很多，對嗎？我在媳婦那里碰了不硬不軟的釘子，百無聊賴地又一次去了村干部家里。不曾想，村干部不在，只有村干部老婆在家，正要生火做飯。只見她從墻角里隨手抓過幾張報紙，塞進了灶門，引著了火……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再瞅瞅墻角，那里，積攢了齊腰高的報紙。我的天，萬萬沒想到，我魂牽夢縈的報紙，在這里卻蹲墻角，卻蒙上厚厚的灰塵，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呢。我想到了森林，想到了造紙、編輯、印刷和投遞，最后想到了廢品收購站。
我還聽說過這樣一件事情：有個村子的一個五保戶死了，清理他的屋子，舊報紙賣了好幾百斤。生前，聽說這個人分管送報紙。
我還是回家翻我的《人民文學》，翻著，翻著，我就夢見自己進了一個單位工作。單位的黨報黨刊那么多呀，我的眼前一下子亮堂起來。這多好啊，不用自己掏腰包，就能天天看到報紙了。如果這個夢能一直做下去，那該有多好呀！可惜，夢醒過來，面對的還是現實。
看到收廢品的，我就想，自己何不去收廢品呢，也許，能收到報紙，可怎么也抹不下這個臉呢。一個堂堂高中生，去收廢品，情何以堪！但我還是從收廢品的那里，把一捆捆舊報紙拎回家，一張張抻開，壓平，沙里淘金。日積月累，竟然積攢了不少報紙。我還分門別類，一本本裝訂起來，便于隨時翻閱。
媳婦因為沒有為我訂報紙，一直心懷內疚。看到我對報紙、對寫作幾近于癡迷，很是心疼。有時候，一邊做著針線，一邊輕聲問我：“你投出去的小說發表了嗎？”
我老老實實回答：“還沒有。”
“還沒有還寫呀？”
“寫！”
媳婦就再沒有說什么，輕輕嘆了口氣，繼續忙她的事情。
老屋實在是太舊了，面對暗淡的四壁和黑洞洞的屋頂，媳婦就提議扎扎仰棚，再用報紙糊一糊，反正又不用花錢。我知道，媳婦肯定是瞄準了我日積月累的報紙。媳婦是為了這個家像模像樣，精打細算，說什么我是不能拒絕的。說干就干，我們請來媳婦的娘家哥哥，幫我們精選了高粱秸，扎了仰棚。我挑揀出一些舊報紙，特別是把帶有文藝副刊的一面朝外，排列整齊，用漿糊一張張糊在仰棚上，糊在墻壁上。這樣，遠看近瞧，都像閱覽室一樣豐富多彩。我愜意極了，每每下地回來，時而躺在炕上，一張張閱讀；時而抱著孩子，一一指點給牙牙學語的孩子看。我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2014-9-2
(編輯：作家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