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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的歲末，我和她一起分到鄉政府工作。
     那年她作為選調生，分配時本來可以留在縣城，從小在城市長大的她因為十分向往鄉村生活，就主動對組織提出了要求去鄉鎮工作。于是，我和她就有了這段情緣。
     我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全體鄉干部會上。鄉政府開干部會一般都在晚上，二十多個鄉干部圍著一盆大碳火。正式開會前，黨委書記把我和她介紹給其他鄉干部。當黨委書記介紹她時，她站了起來。她顯得落落大方，充滿了青春活力。黨委書記說她是我們這個鄉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在大二時就入了黨，是校學生會干部，是作為選調生分配到我縣的……所謂選調生，就是組織部門從應屆大學本科畢業生中的選調品學兼優的，作為縣級以上黨政領導干部后備人選進行重點培養的人，按照民間的說法就是有培養前途的大學生。于是，大家流露出羨慕的表情。那時，鄉干部大多是招聘干部，就是從學校分配來的最高學歷也不過是中專生，是由于縣直機關進不了，無奈才當鄉干部的。

聽著黨委書記的介紹，我深深地低下了頭，因為我和她不同。我原本在某縣直機關當辦公室主任，因在工作中無意間得罪了某人的婆娘，年底單位領導進行調整時，某人靠捧卵泡當了單位的一把手，如此，還有我的好下場？于是，我成了一個自謀職業的下崗職工，不但領不到1分錢的工資，還要沒月給單位繳納200元的保職費。天啊，那時參加工作十多年的每月工資都沒有200元，這不是明擺著讓人不活嘛。真的，當初，我連死的勇氣都有了，可我剛剛新婚，這一死又怎么對不起妻子呢？牙齒打脫和血一起吞，于是，我只好硬著頭皮在街頭擺地攤。可是，擺地攤也不容易啊，那些曾經和關系要好的同事為了與我化清界限，紛紛對我落井下石，從我地攤錢過路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口水。后來，我不甘心就此墮落下去，于是重新拿起書本，頭都看大了才勉強考起了鄉鎮站所的工作人員。

那天，落大雪，天地兩茫茫。我離別妻子和才滿3個月的兒子到鄉政府報道，心情是極度傷感的，心里就有幾萬根銀針扎在心臟上，天落雪，心滴血。

按照黨委、政府的分工，我和她包一個村。這樣，我就有了更多和她接觸的機會。
    那時的鄉干部不像現在來自五湖四海，招聘的和從學校畢業分配的大多是本鄉本土人，招聘的又大多是半邊戶，家不是在村里，就在鄉政府，因此晚上或下雨天，鄉政府無事可做，有的要么就回村里的那個家去了，要么窩在鄉政府這個家里不出門。外鄉干部只有我、她等5個人，當時她住在我的隔壁，有時她到我這里串門，有時我去她那里閑聊。每次去她那里，都只見她手里拿著一本書看，坐在書桌前看，不時還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見我來了，便把書放在桌上，陪我聊天。她常安慰我，不要老是沉悶在過去的那些事，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既然上帝關閉了一扇窗子，照樣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子。她說了一句汪國真的詩：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

當然，我們聊得最多的就是有關“讀書”的話題。她說讀書既可以增長智慧，又可以驅除鄉村生活寂寞，趁著年輕，多讀點書，以后會有用處的。這話，像是說給她自己，又好像是給我說的。我看了看她的書桌，書桌上碼著一堆書，有我讀過的《平凡的世界》、《年輕的潮》等文學書籍，還有一些如《毛澤東文集》等理論書籍，特別是那三本磚頭厚的《資本論》更是顯眼，讓我自覺形穢，我怎么會這樣呢？一個下崗職工怎么能老往一個作為縣級以上黨政領導干部培養的選調生房里跑呢？意圖何在？可是，不到她那里去，又到哪里去呢？好幾次，我推開了她的門，身子又轉了過去。可她對我很熱情，總是拉出藤椅讓我坐。

有時我們一起讀一首詩，有一次，她給我念了一首題為《贈你》的詩： 

我曾想
                  贈你一泓清泉
                  伴你遠行
                  可是遇到崇山峻嶺時
                  清泉怎能翻越

                  我曾想
                  贈你一簇鮮花
                  使你歡樂
                  可是遇到寒冬臘月時
                  鮮花也會凋零

                  我曾想
                  贈你一縷陽光
                  給你光明
                 可是遇到烏云密布時
                 陽光又在哪里

                 我曾想
                 贈你一杯美酒
                 祝你幸福
                 可是遇到坎坷挫折時
                 美酒只能添愁

                  我還是
                  贈你一顆心吧
                 無論你走到哪里
                 無論你遇到什么
                 我的心永遠是你的

我說：“這是你寫的？寫的真好！”她笑了笑，然后點點頭：“就算是吧。”看不出來，原來她還是個詩人。

第二年開春，鄉政府組織干部植樹造林。那天下午，我們從山里回來，她叫我和她一起在政府院子里栽樹，那是一棵梧桐樹，有一人多高，根部帶著一團黃色的新泥巴，不知她從哪里弄來的。

梧桐樹是一種很美的中國古代樹，夏季開花，雌雄同株，花小，淡黃綠色。古代曾傳說梧為雄，桐為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就這樣，梧桐賦予了愛的使命，因為就與愛情有關，于是，梧桐樹也就與鳳凰有關，和鴛鴦有關，古詩上就有了“栽在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梧桐真不甘衰謝，數葉迎風尚有聲”這樣的佳句。

于是，我開始挖坑，我每挖幾鋤后，她便用鏟子將土撮出來，堆在旁邊……坑挖成后，我把樹豎起來，栽在坑里，她就開始一鏟子一鏟子將土堆在樹根周圍，然后用腳將土踩緊。我用手搖了搖樹，搖不動。我和她望著樹，會心地笑了。   
     以后，我和她經常給這棵梧桐樹澆水。樹葉的清淡氣味就潤濃了，彌漫在鄉政府院子里的空氣中的那淡淡的濕濕的芳香，讓人神清氣爽。
     初夏是鄉村最好的季節，盡管很短暫。這時，梧桐樹開了，開出了許多淡黃色的小花樹，像一群蝴蝶從天邊飛來，累了，棲在樹枝上，于是鄉政府就有蝴蝶花。每天傍晚，我和她漫步在院子，從梧桐樹下經過時，微風吹拂，繁密的樹葉與一串一串的蝴蝶花輕輕搖曳，散發出絲絲縷縷的淡淡的清香。她的甜甜的笑臉，她的濃黑的長發，她的白色的裙子，她的娥娜的身子，就象一個一個美麗的夢，裝飾著我鄉村的歲月，打扮著我的鄉村的生活。她說：“如果心靈是一塊沃土，我一定種上美麗的花。”于是，我就抬起頭，望著開滿蝴蝶花的梧桐樹，風一吹來，蝴蝶花就發出甜甜的笑聲，笑聲在夜色里彌漫開來；接著，蝴蝶花漫天飛舞，我的夢也隨之漫天飛舞起來。
      有一次，她的男朋友來看她，剛好我的妻子帶著1歲的兒子也來看我。她的男朋友和她是大學同學，也是一名選調生，在另一個縣工作，長得十分英俊。那天，我們就在鄉政府街上的小館子里加工一些飯菜，然后兩家5口人坐在梧桐樹下吃飯喝酒。碧綠寬厚的樹葉遮住了一小塊小天地。她的男朋友說要感謝我，在這么偏僻的鄉下照顧她，說得我都不好意思，只好和他連連碰杯。其實，半年多來，一直是她在開導我，鼓勵我，讓我曾經滿是滄桑的心開始濕潤起來。她和我的妻子一起看我和她的男朋友喝酒，她不時用手摸我的兒子的臉蛋，我兒子發出“咯咯”的笑聲。幾天后，我妻子帶兒子回縣城時，她給我妻子送了一塊紅紗巾，至今我妻子還保存著；也給我兒子買了幾件玩具。
     轉眼到了冬天。那天，下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這來自天上的圣潔的精靈，一如既往的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在鄉村彌漫。我和她走出鄉政府院子，在山野的小路上漫步，身后留下兩串長長的或深或淺的腳印。我們來到一個山坡，這里有一棵老梧桐樹，高聳入云，樹身需5人才能合圍，夏天時像一把巨大的綠傘，下村或回鄉政府路過這里，我們常在樹蔭下歇氣。此時，樹葉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但它依然那么剛堅，仿拂是飽經風霜的老人，臉上布滿不屈的皺紋。樹枝上棲滿了積雪，積雪不時跳下來，在我們的肩上舞蹈了幾下后，又跳到了地上，然后靜靜地躺在那里。我們站在樹下，眼前飛舞的雪花就像無數的蝴蝶從瑤池里飛來，一群接著一群，圍繞著梧桐樹，舉行一個盛大的聯歡會。不時有蝴蝶親吻著我們的臉，我知道這事蝴蝶給我們發出的邀請，要我們參加她們的聯歡會。
     隨著與她的交往日益曾多，我和她產生了很深的感情，但我們的感情是純潔的。
     “刮宮引產，催糧要款”是那時鄉政府的兩大主要工作。所謂刮宮引產，就是計劃生育工作；所謂催糧要款，就是收農業稅。完不成計劃生育工作，書記、鄉長就要被縣里摘帽子，書記、鄉長的帽子都被摘了，還有我們這些一般干部的好日子過？農業稅收不上來，就沒有工資發，一家老少就得跟在屁股后面喝西北風。“對象搞一夜，政府抓一年”，因此計劃生育工作是常年抓，而農業稅是突擊收，只要農民的谷子一進倉，就開始收農業稅。抓計劃生育對象時是書記、鄉長帶隊，全體鄉干部齊上陣；而收農業稅，則是兩個鄉干部包一個村。

有一次，我和她到一個叫八家的寨子收農業稅。所謂八家，就是全寨只有8戶人家的寨子，這個寨子在山頂上，距山下大寨子有8公里路，路是一條毛毛小路。那天，我們爬到寨子里，天色就已經晚了，加上天空下著細雨，很纏綿，也很悠遠，空氣里飄蕩著一種叫做曖昧的味道。于是在組長帶領下，挨家挨戶收完農業稅后，組長就留我們住宿。所謂鄉干部，就是“吃的是百家飯，睡得是百家床”，生活和工作條件是十分艱苦的，官場上說“若有好爹娘，莫當農民王”，所謂“農民王”就是指鄉干部。但是，鄉干部是農民關系最鐵，農民說“干部只要進我家，我家雞鴨笑開花”。

由于農村條件有限，組長把鋪打在樓子上，里外各一間房，于是，我睡在外面那間房，她睡在里面那間房。那晚，我無法入眠，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可她睡得很香，均勻的呼吸從門縫處輕輕傳來，來自她身上的混和汗味的體香也隨之飄來，浸潤著我的每一寸肌膚，襲擾著我的每一個細胞。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珠敲打著瓦背，雨聲仿佛一支悠悠的曲子。

第二天早晨，她比我先起床，她輕腳輕手地從我的床邊經過。吃早飯前，組長把我拉到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對我說：“你看我，昨夜確實太疏忽了，忘了那門沒有門栓，不知你睡得踏實不？”我很干脆地說：“踏實！”組長說：“那就好，怪我多心。”
     事后，我曾和她談過那晚的經歷。她說，那晚我發現沒有門栓，一時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想把門頂死，可是，門頂地再死，也攔不住拳腳的捶打，一對孤男寡女睡在一棟樓子上，這可怎么辦？后來我就用一根稻草做門栓，我想假如要發生那樣的，我也沒有辦法，只好啞巴吃黃粱……不過，我又想，從我們平時的交往中可以肯定，你絕不是那樣的人，這樣，我就放心地睡了。
     有了那次經歷后，我和她的感情更深了。
     第三年的初夏，梧桐花又開了，潔白的梧桐花開滿了梧桐樹。全縣鄉鎮黨委、人大、政府領導班子進行換屆，我和她同事被提拔為鄉鎮領導干部，我被調到另一個鄉政府工作，任黨委委員，她也被調到另一鎮政府工作，任副鎮長。
     離開鄉政府那晚，我和她相約來到梧桐樹下。那晚的月色很好，充盈著天地，天上流淌的是月光，地上流淌的也是月光。如水的月光樅天空飄下來，均勻地灑在梧桐花上。夜風吹來，蝴蝶花紛紛飄落，月光下，一地的梧桐花，均勻地悄無聲息地睡在那里。此時，遠處傳來一聲鳥鳴，又有兩朵梧桐花，輕輕落下來。
    她說：你就是這棵梧桐樹，我就是樹上的蝴蝶花。
     我說：這棵開滿蝴蝶花的梧桐樹早已定格在我的記憶里，任歲月侵蝕永遠也不褪色，在這個忙著背叛的年代，忘記你，我真的做不到！
     夜風吹來，滿樹的蝴蝶花從枝頭上起飛，像一群蝴蝶在鄉政府的院子里飛舞。飛啊飛，舞啊舞……
     在月光下，在蝴蝶花飛舞的夜空，我和她并肩在梧桐樹下漫步，輕輕吟著李煜的《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李煜的詞盡管有些傷感。其實傷感是一種美。美，到了極致，剩下的就只有傷感了。
     以后，我和她雖天各一方，但友情仍在，心是相通的。我和她常互相詢問，每年夏天的時候，鄉政府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樹是否開滿了蝴蝶花？

如今，她早已調到州里去了，是某個部門的領導。我也調進了縣城，在一個黨委部門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每次，我在縣城遇到我和她曾經工作過的那個鄉政府的干部，就問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樹還在嗎？初夏時是否開滿了蝴蝶花？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