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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秀，是我的四姨娘。我猜想，她出生時，一定長得清麗、秀氣。不然，外祖父給眾多孩子起名字，唯獨“清秀”的名字最好聽。然而，清秀姨娘小時候害了一場病，據說是用錯藥物，耳朵失聰，再也聽不見外面世界的聲音，時間一長，清秀就成了啞巴。我們小輩都稱她為啞巴姨娘。

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我上小學，啞巴姨娘常來我家。在記憶中，啞巴姨娘正如她的名字一樣，聰明、清秀。那時，她大概十五六歲，扎著兩條細長的小辮子，忽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是那么清澈、純凈，仿佛不用耳朵聽就能看懂世上的一切人和事。別人用嘴巴說話，她是用眼神與我們交流。她帶我和妹妹弟弟玩耍，為母親騰出時間來料理家務和農活。她用廢棄的作業本，教我們疊紙鶴。大小不一的紙鶴，按高矮排成整齊的一列，由個兒大的紙鶴帶領著一起奔跑、翱翔，飛向那浩渺的藍天。看她那歡快、喜悅的神情，我猜想，她心中一定也有一片神奇而美麗的藍天！啞巴姨娘還會教我們畫畫。先畫一片草地，溪水從草地的一角流淌，溪岸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一個扎著羊角辮、身穿花裙子的小姑娘站在草地上，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仿佛在說：“外面好美呀，還不趕快出來一起游玩啊！”她的內心充滿了對美好未來的想象和神往。憑著這豐富的想象和敏銳的觀察力，啞巴姨娘若能夠去讀書，再跟一位美術老師學畫，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美術家。我們兄妹仨也拿出多余的空白紙和鉛筆，跟著啞巴姨娘一起畫。畫完了，大家相互欣賞，看誰畫得更美更像。畫得丑的地方，大家就哈哈大笑，你望著我，我瞅著你，啞巴姨娘的每一個動作和神態，那時我都能看懂。直到母親從農田回來，啞巴姨娘才起身結束歡樂的游戲，去幫母親撿摘蔬菜或收拾家務去了。

臨近中午，啞巴姨娘比劃著雙手，口中發出“啊、啊”的聲音，意思是準備回家吃飯。我和母親也模仿她的動作，竭力留她一起吃午飯。飯桌上，母親常常為她夾菜，并示意她多吃。啞巴姨娘默不作聲，低頭靜靜地用餐。

假期里，啞巴姨娘來我家的次數漸多，有時連續兩三天，上午來，傍晚回，我和妹妹弟弟由啞巴姨娘的陪伴和照看，我們不感到寂寞，母親也可以放心地去做農活了。

外祖父、外祖母是一對特別辛苦和能干的老人。他們一生養育了九個子女，四男五女。當舅舅姨娘們一個個成家、分家、另立門戶之后，家中剩下了啞巴姨娘和小姨，生活的擔子一天天沉重起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外祖父帶領家人開起了豆腐坊。可他們的年歲漸高，起早貪黑磨豆腐，啞巴姨娘成了家中的大勞力。每天清晨和傍晚，啞巴姨娘總要不停地去山下田野里的水井邊挑水。等到做豆腐用的兩口大缸裝滿水后，就幫著兩位老人打下手，永遠有忙不完的活。正常人在勞累或心情不悅的時候，找人說說話、發發脾氣，總能排解一些煩惱。而對于一個沒有聽覺的聾啞人來說，繁重的體力勞動和內心的郁悶心情常常是難以排泄的。啞巴姨娘只能瞪著眼睛、不停地“哇、哇”叫喊，表達不滿的神情。這種痛苦，平常人是永遠無法體會和理解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少兒時的童趣已漸漸遠去。身體的變化、生長的煩惱和現實生活的艱難，時常殘酷地橫在人們面前，讓人應接不暇、茍延殘喘。

二十歲，是人生多么美好的季節。同齡的姑娘們都花枝招展，自由、快樂地享受著這青春美好的時光。然而，啞巴姨娘卻像一個身處深山、被世界遺忘的多余人。她沒有同伴，更甭說閨密。她的生活，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沒有人關注她的喜怒哀樂。她憂郁至極，終于病倒了。連續數日，她臥床不起，內心的苦痛難以沉受，于是放聲嚎哭。外祖父心煩，這么多孩子一個個養大成人不容易，有的還供給讀書，上了高中和師范。雖然，啞巴可憐，但也不至于忍饑挨餓。啞巴在家中折騰、哭鬧，外祖父不理解，就沖著外祖母發火：“啞巴是發神經，還是中邪了？”

外祖父請來了風水先生，在屋里屋外四處張望，準備在家中擺香案、設神杖，布道施法。說是為啞巴除惡驅邪，祛病祈福。我們一群少不更事的孩子，驚恐地躲在大人們的身后，怯怯地望著堂屋中間大桌上跳動的燈燭，看那大仙口中仿佛念念有詞，真的能驅神弄鬼？大仙一邊口中念叨，一邊用手中毛筆蘸上墨汁在展平的草紙上龍飛鳳舞，然后將畫滿字的草紙燒成灰燼，用這黑色的灰燼加上紅糖和著開水攪拌，讓外祖父端去給啞巴喝下。啞巴姨娘不肯，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和“哇、哇”的哀嚎。然而，沒有人理會她。在一群人的強制下，啞巴姨娘被灌下那一碗渾濁、黢黑的“神藥”。看到這一切，我禁不住心驚肉跳，不寒而栗……

這一年的初冬，啞巴姨娘嫁人了。男人是一個家庭很窮，一直娶不起媳婦的光棍漢。出嫁那天，天氣晴朗，陽光煦暖。外祖父家來了許多人，我的舅舅姨娘們，還有一些不知如何稱呼的親戚都來了，村隊里的左鄰右舍也來賀喜，屋里屋外宴席擺了好幾桌。有人口里不停地贊嘆：“啞巴清秀，結了婚就好了，有了男人的照顧，也省去了父母的操心！”這天，啞巴姨娘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棉襖，頭上兩條粗粗的長辮子，扎得整整齊齊，光亮照人。她滿面紅光，臉頰紅潤，兩只大大的眼睛烏黑明亮。我是第一次看見身著新裝的啞巴姨娘，今天是如此漂亮，引人關注。我從心底里祝愿她一生健康、幸福！

以后的幾年，我讀書、工作，很少再見到啞巴姨娘了。假期回家，偶爾聽母親說，啞巴姨娘生了一個兒子，也是一個啞巴。婆家的生活狀況并不如意，貧窮、拮據，還常常遭遇家人的不公……我無法想象啞巴姨娘是怎樣熬過這些艱難的歲月。我和愛人在家整理衣柜時，常常留意將愛人一些大半新但并無破損的衣服捎回老家，讓母親轉交給啞巴姨娘，希望她能夠得到一些溫暖和慰籍。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回顧往事、念想親人的時候，我總有一絲愧疚縈繞于心。我工作、成家已經多年，每次節日或者假期，從未抽出時間去探望啞巴姨娘。

又一個中秋、國慶佳節將至，萬家團圓，舉國歡慶。啞巴姨娘，您如今過得還好嗎？……

（字數2324字）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