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間濮上,風吹浮世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2-12-19熱度:0次
一 風吹浮世
風打著風的門扇。風從神的手掌心,腳趾縫,從飄揚的發絲間吹來,吹過山,吹過河,吹進我們的平原村落。
一頭牛對風的記憶猶深,那一年,那一月,那個寂寞的黃昏,一頭牛把身影扎進腳下的土地——也耕耘著自己。風趴在牛的耳朵上,告訴牛花開的秘密,告訴一頭牛神所賜予的神圣職責。通靈的牛將耕耘春天的四蹄翻飛,麥子青了,玉米黃了,那頭牛住進稻草圍成的牛圈,咀嚼青禾干燥的光陰。
風在訴說,在繼續。風通過樹的葉子向大地傳達神諭。年輪,是風看不見的紋理。風就將自己變小,變細,變成浮世肉眼看不見的年輪,一圈圈纏繞,記下村子里發生過的很多事兒。
風見多了悲歡離合,風不哭泣。人的哭泣往往在風里傳得很遠,傳到親人的心里,傳到神的耳朵里。神聽見了,神的淚水不會輕易往下掉,一掉就成了一場揭露隱私的雨。所以,有的人怕雨,見團團的云遠遠地來了,先是心頭一凜——若做過什么丑事什么壞事,都會被雨發現。有的人就坦坦蕩蕩,在淋漓中哼著雨中曲,看著池塘里的荷,聽聽青蛙低一句高一句唱贊美詩,溜達到田野上去看莊稼。谷穗飽了,在風里搖頭晃腦。
誰不喜歡有風的日子呢——風細細地吹,把季節捻成一股繩,一抽就遠了一截,一抽就新生一截。
在樹間跳躍的麻雀天生會說謊,風把謊言傳來傳去。傳給南去北飛的雁,雁就不帶麻雀向南方。把謊言傳給花喜鵲,花喜鵲仔細一商議,決意將家搬到高高的樹杈上,再也不聽麻雀的胡言亂語。
孤單的麻雀,在雪地上跳成一個個黑點,像逗號,像省略號,一場漫天的雪就能將這些符號抹去。
風會報時。那時村口有一口鐘,人的耳朵聽慣了鐘的聲音,一天不敲鐘就會到村口轉轉。鐘一下一下地響。天亮了,風將鐘聲塞進人的耳朵里,再長再短的夜也會被一聲鐘響趕跑。醒來,又是一天好日子。在鄉下,我們從來都把還沒過的日子說成好日子,無論這一天怎么過,怎么活,怎樣哭哭笑笑,只要當成好日子過就有了勁頭。
鐘在晚上,兩下兩下地敲。當當,當當,雖然聲音有些沉悶,我們還是長舒一口氣,捶捶腿,扭扭腰,可算是又熬過了一天。至于一天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人不說,人把這一天的疲勞呀苦悶呀失落呀都丟給了風,任一股風吹向南大洼,讓不好的事情自生自滅。
冬天愛刮白毛風。白毛風一吹就像一個遠遠趕來的白毛老妖。老妖并不尖牙利齒,有形的妖怪藏在暗處,等你一打瞌睡,就會出來為非作歹。無形的妖怪是好妖怪,考驗田里的麥子,考驗村子里的樹,更考驗一茬一茬黃土地上的人。白毛風來時,田野一派荒涼,拔幾棵蘿卜,砍幾棵白菜,迎著張牙舞爪的白毛風去趕集。
白毛風說:我說冷世界就冷了,小河就結了冰。
人說:妖怪你躲躲,我的衣領短,我的褲子薄,想耍你娘的威風去找富貴人家。
白毛風懶得躲。倒不是白毛風欺軟怕硬,富貴人家的高墻大院,蹬了幾下老打滑,氣得白毛風的白胡子直翹,一揮手召來一陣雪冰雹,噼里啪啦打在窮人富人家的屋檐上。有的人開門了,有的人沒開——沒開門的心上都挖了壕溝,構筑了層層壁壘,任白毛風一股接一股地吹,頂多把火墻子里的火苗子吹得更旺,燎得火炕直燙人,摸一摸屁股蛋子:日你娘,哪來的一股妖風。
風不甘心。從來沒見過甘心服軟的風。
風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就代表了神意,要把這個世界上看得清清楚楚,要走遍世間的角角落落,要了解每一粒種子如何入土萌芽,要研究每一棵樹怎樣才能長大。風有時也管管閑事——風助火勢,一場大火燒了吳老六家的房子,吳老六坐在院子里哭,哭完就笑,笑完就收拾爛攤子,重打鑼鼓另開張。風再硬,殺不死人。人的身體里有澆不滅的火焰,人的骨頭里摻了鐵砂,要硬就一硬到底。
所以,一股風和一個人在曠野相遇,你不要看彼此心平氣和,風的心和人的心都在斗法,一個回合不成兩個回合,兩個回合不成就斗上一輩子。
人的一輩子很快就完了,一股風在曠野上和一個人遇見,人已經變成一座墳。人從墳堆里鉆出來,高高大大,人說:斗吧,有些事情不是什么狗屁輸贏的問題,只是為了一口氣。這時的人也會有形化作無形,也會由大變小。
人和風糾纏著,一直斗上了九重霄。
風花了很長時間總算弄清了一些事。春天什么樹開花什么草發芽,風就扮作一個柔弱的婦人,輕輕柔柔地吹,讓有娘的沒娘的孩子都得到母親般的慈愛。秋天什么樹結什么果,什么莊稼結什么糧食,風一改夏日暴君的模樣,轉眼變成一位溫吞的鄉下老漢,一鍋煙點燃夕陽,掛在樹杈上,久久不肯離去。做人么,胸懷一定要寬廣,你看長風里的田野,瓜是瓜,豆是豆,稻谷一片金黃。
我們和風左擋右纏。人長大了風也就長大了。
風和我們打來斗去。風變老了,人變瘦了,直至化成一縷煙塵。
我們不可能和風握手言和,風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從世間走過,腳步嗵嗵有聲,該吹走的早晚都得無影無蹤,該送來的花好月圓,風早晚得在我們窗前留下。
風吹浮世,一只蜘蛛在風里蕩來蕩去,像是在進行一場扶乩。是好是壞天總會亮的,風還會在村子里人歡馬叫,人還會照常迎接一場風的到來。
二 從一株草開始
老祖母坐在舊年的搖椅上,滄桑的臉,褶子里開出幽幽的花朵。老祖母說,世界從一株草開始。
起先,沒有天,沒有地,我們都在一個巨大的蛋殼里游蕩。我們哭泣,靈魂像無根的浮萍。沒有季節,我們的眼睛看不見一絲光明。沒有鳥,我們只能赤身露體,在荒野上祈禱。有人說,我們是不是需要一株草,需要哪怕一丁點青綠,來裝點幽暗而漫長的寒夜。春天破土,夏日生長,秋天結出輕盈的草籽,撒滿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我們說著,說了一千年,祈禱了千年,蛋殼里終于傳出一聲幽幽的召喚。神說,好吧,就讓我賜予你們一粒種子,一粒野草的種子,你們必要用生命去關愛,用血液去澆灌,用淚水來洗滌。你們,每一個都是干凈的靈魂,你們都是神的兒女。
神說完這話的那天,天裂開了一條縫隙,刺眼的陽光像千萬道閃電,照徹我們的靈魂。我們卻沉默——我們的沉默由來已久,像冷凝、黧黑的火山巖石。我們趟過一條條河,翻過一架架山,終于,在第一次日落前看見那株神所賜予的野草。
我們謹記,寧愿枯萎了自己,也不肯讓一株草死去。我們祈禱,我們用畢生的血肉為一株草祈禱明天會更好。
第一株草,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和赤子般清純的氣息。只是她還小,那么纖弱,葉子,像人的毛細血管那樣粗細。莖,像嬰兒的神經那樣脆弱。根,淺淺地附著在一片烏黑的泥沼里,真讓人擔心,一眨眼就會被黑暗所吞噬。
老祖母說,有草的日子多少讓人有了點底氣。一個人走向荒野,即便飛鳥飛回家園,即便鼴鼠鉆入地心,一株草也會安寧地生長在那里。沉默著,不向風雨低頭,不像權勢彎腰。她稚嫩,她單純,不學習叵測的人心,不流入浮世的泥淖,不欺瞞別人,更不欺騙自己。
有了草,我們懂得了什么是生機,飽滿的葉片,風踮著腳尖在上面起舞。只有草,知道風的前生今世;也只有風,才知道一株草如何顛沛流離,飄蕩于人世。
這是神的旨意呵——老祖母說著便打了一個哈欠,躺在紅木搖椅上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老祖母,可以折返到從前,回到自己的小時候。甚至能重返母親的子宮,聽血液像長河一樣洄流,聽心跳像遙遠的天堂之鼓,聽見母親的呼吸像野草一樣清新。老祖母還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紫鳳蝶。寬闊,瓦藍的翅膀,點綴著若干雙迷惑世人的單眼與復眼,輕輕翕動,就能引起一場颶風,改換天地的容顏。在人世,或許只有紫鳳蝶才有如此蕩人心魄的舉動,與優雅的妝容。老祖母飛出寂寞的庭院。在這個簡陋的農家院里,到處寫滿了祖母的童年。她看著低矮的屋檐,屋檐下雕花的木格窗欞,忽然覺得這個春天如此美好,她要到田野上去轉轉,去看看柿子的的青林,一場細雨,衍生出許多粉黃粉白的花朵。一縷清風吹開葉子的笑顏。陽光,在老祖母的翅膀上流離,像一瀑無聲無息水的流蘇,流淌進花紋的每一個紫色的漩渦。
老祖母的翅膀是風,風吹過四季,像一個頑皮的野孩子把村莊喊醒。醒來的牛,一聲響亮的哞叫犁破最后一片夜空。醒來的雞,高昂著脖子,啄破東方欲曉的天空。醒來的小老鼠(大老鼠活動了一夜已經酣然入夢)學大老鼠爬上燈臺,美滋滋地偷油吃,品嘗塵世的美味。老祖母飛累了,停歇在一枚野罌粟的花瓣上,花兒鼓漲的激情孕滿了蜜水般的乳汁,盛意邀請老祖母的華麗之行。
老祖母覺得這世間如此美好。美好的人世,長滿一株又一株蓬勃的野草。
野草在窗前竊竊私語,在說著來時路上的坎坷與風雨。誰的一生平坦呢——平坦的人世讓人覺得索然寡味。芨芨草挺直了身子,也不過像一只蚱蜢的腰桿那么纖細。狗尾草躺臥在一片草蔭,學頑皮的小狗低低吠叫。蕺菜的小鋸齒,磨了一個冬天,在露珠下閃閃發光,她要向黑暗挑戰,用鋒利的牙齒咬斷羈絆的鎖鏈。
每一個孩子都曾有一個鄉野的夢境。每個人的夢境中都有一片蓬勃的野草在蔓延。每一株草,都會擎著露珠的寶蓮燈上路,尋找苦難的生母。
一株初生的野草,她的眼神是一眼清泉的無知與懵懂。她不知道人世的險惡,不知道將為誰人的鐵蹄踐踏。小心翼翼生長,和一縷長風結拜,和大地母親相偎相依,和莊稼據理力爭這片生身的土地。
一株草能結多少子實——蒲公英的小傘在輕輕展開,占領了秋日的田野。這些勇敢的神奇的傘兵,猶如一株草初時領到神的旨意,決意在貧瘠的土地上扎下柔弱的根須,長給天看,長給地看,長給自己看,也長給遙遠的那雙神的眼睛。
我們從一片草葉下遷徙到另一片草葉下,只要有草的地方就能構筑我們靈魂的居所。餓了嚼幾粒草籽,渴了擷取花瓣上的一滴清露,也能延續卑微的生命。我們將村莊建在有草的野地上,這里繁衍著麻雀與鷓鴣,野兔太多時間并不是在疲于奔命地奔跑,在一叢野鳶草的掩映下,是她們淺淺的洞口。
我問老祖母我是從哪里來的。老祖母說,那片野地,那片雜亂叢生的茅草叢。葳蕤的茅草叢,一柄柄長劍的葉片刺向天穹,用沉默證明存在,執拗的根系深深扎進泥土深處。究竟來自哪一片茅草叢,究竟哪一片葉片上的露珠滴落在我干渴的嘴唇。究竟,哪一株草聽見我響亮的啼哭聲……
老祖母說過,我們和草一個名字,草芥,草命,草的子孫。我似乎能聽懂,扶著一株草站起,穿過靜謐的草叢。
一株草,含淚的微笑點亮荒野。
三 葡萄架下
北斗星是為我們點亮的燈盞,那么遠,卻一直輝耀在我們的頭頂。老祖母栽下一顆葡萄樹,就長出細細長長的葡萄藤。一碗白水,一串紫色的葡萄,一縷穿過葡萄架下微涼的風,就成了我們的快樂世界。
螳螂在葡萄葉上游走,像一個揮舞刀槍的劍客。他要尋覓一個合適的地點,他要在一片葉子底下找到一個幸福的家,一段屬于自己的愛情。我們訝異于沒有人能如一只螳螂那樣癡情——伏在雌螳螂的身上,一陣生命的悸動,眼神脈脈含情。他說他走完了如此幸福的一生,他說他不可能像一個戰死沙場的英雄,用死,用血肉來捍衛族群的繁衍與新生;只能用尚算溫熱的肉體,祭獻生命之神。你能看見雌螳螂在吞咽大顆的淚珠,吞咽下冗長時光里的辛酸與疼痛——將雄螳螂細嚼慢咽地撕碎,吞咽。她要盡量留下一個完整的頭顱,與一雙輕盈的翅膀,以便未來告訴長大成人的孩子:看,這就是你們英雄的父親,這是英雄的頭顱。
葡萄藤下聽來的故事多了,葡萄藤本身就是一個長長的故事,在老祖母的身體里成長。老祖母伸出藤一樣的手臂,摘下一枚瑩潤的葡萄塞進我的嘴里,說吃下去心里就長了一個故事,一粒紫色的葡萄酸的是人生,甜的也是人生。人吶,一輩子苦辣甜甜怕是都要品嘗,才算過完悠長的一生。
葡萄藤悠悠地長,一片葉子在陽光下舒展,是蟲族繁衍生息的溫床。卵囊,白白的,像一座座簡易的小房子,結晶在一起,有多少生命蘊藏其間,葡萄架下就會萌生多少綠色的希翼。小螳螂一個個爬出白白的卵囊,透明的身體和四肢,依偎在葉子下躲避風雨。他們不會問父親為因何而死去,生在鄉野的男人為誰生為誰死,早就是一個淺顯的命題。
星光已經點燃,一串串葡萄在夜色中流變成紫色的發光體,彼此依偎才能相互取暖,彼此守望才能守住清貧的家園。
天上有一條河,地上有很多條河,一條河阻斷了牛郎和織女,無數條河阻斷了多少紅塵姻緣。老祖母的唏噓聲中有風過耳。那個挑著竹筐趕路的是牛郎,那個挑燈夜織的是織女,王母的笑有些陰冷,再冷峻的面容也會被情山恨海的癡心所感動。銀簪劃出了天河,星漢滋養了傳說,葡萄藤下的我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無邊的星空,恨不得時間快了再快。牛郎喊織女,孩子在叫母親,我們聽得真真切切。撲簌簌落下,是葡萄架心傷的淚水。所以,葡萄樹的觸角一直向上伸延。所以,葡萄藤的枝條堅韌而柔軟。它要攀上藍色的星空,要架起一座連接愛情的通天虹橋。牛郎和織女,一年一度一相逢,牽惹了多少人間悲憫的淚水。
是邂逅就有生死離別,是人間就有甜蜜與苦澀的淚水。夜晚了,一粒粒星辰化作一粒粒飛舞的流螢。老祖母說,螢火蟲是星子的魂靈,人死了就會化作一顆隕落的流星,一顆流星就會變成一粒飛來飛去的螢火蟲。村子里走了多少人,沒人能記得,老祖母指著星星數了數,還是嘆了一口氣——指著一粒螢火蟲說是前院的七爺。七爺活著時就愛提著一盞馬燈在村莊里逡巡,看誰家的房門沒有關好,看誰家的雞棲在低矮的樹梢,怕被黃鼠狼叼走,招呼那家人看好。飛得很矮的是后院的馬四,當了一輩子羊倌,不愛與人交談,喜歡站在低低的土坡上唱歌:麥熟了,人歡了;馬叫了,天亮了;天亮了,磨鐮刀…
老祖母的一生沒離開過葡萄架,葡萄架每年都能結出很多葡萄。一茬茬的孩子在葡萄架下降生,一茬茬的孩子在葡萄架下長大,一茬茬的人在葡萄架下歡聲笑語,一茬茬的老人最后戀戀不舍離開低矮的葡萄架。
我們細細數過,葡萄架有九十九根枝條,每一根枝條有九十九股杈。九十九根枝條上結了九十九串紫葡萄,九十九串紫色的葡萄有九十九種味道。
來時的路好遠,遠的像時間看不到盡頭。
去時的路很近,順著一根葡萄藤就能攀向藍色的夜空。
青紗帳搭起來了,在無邊的田野上,影影綽綽。每一座青紗帳就是一架擋風遮雨的葡萄架。老祖母喊醒了蟲鳴,老祖母叫醒了蛙聲,老祖母一轉眼調好了蟋蟀的豎琴,噌泠的弦音打破寧靜的村莊之夜。
我們還在葡萄架下側耳傾聽。
傾聽發生在草間葉下的鄉土愛情。
傾聽牛郎織女喜極而泣的重逢。
傾聽一縷風纏繞在葡萄藤上,靜待黎明。
四 在一粒果核里安眠
門前有棵樹,樹上結了很多果。青的果子還青,紅的果子打開黎明——紅是太陽給予的色澤,我們在田野上奔跑,像一粒種子,在尋找能扎下根來的土壤。
風不會告訴我們,雨只會滴答地下,生命的傳說只有自己一點點搜索,才能在滯重的夜里看見閃爍的燈火。
饑餓時我們想念一枚果子,那時的果子愈發地甜,愈發地香,沿著蜿蜒的嗅覺之路鉆進嘴里,貼在牙根上,在舌尖上跳舞。可很多時候我們只能咽咽唾沫,不遺忘果子的香甜,深深烙印在身體的某處。
老祖母教會我們栽瓜種豆,一根細細的扦條,插接在夢里。開始,很多美好的事物只能從一個散發著誘人味道的夢開始。我們用時間澆灌,用汗水祈禱,我們跪倒在黃壤厚土,祈求神靈給予我們甜美的果實。
神存在著,在高高的東山頂上,在天上注視著我們。我們是神的孩子,老祖母是神的使者,老祖母活了千年,才帶領一幫鄉下兒女有了簡陋的家園。
花朵是一把打開春天的鑰匙,喊一縷春風,喊一場春雨,光臨我們清貧的家園。我們還一無所有,沒有款待春風春雨的果蔬。春風浩蕩,春雨飛揚,她們知道只有我們——神的兒女在大地上生存,總有一天會等到碩果繁花。
蟲子在春天的葉脈下衍生,一粒微不足道的蟲子是春風秋雨的見證。它們是小小的勇士,從浩蕩的花期,從幼嫩的芽尖,就開始品嘗生活的千般滋味。饕餮之后,蟲子坐在樹杈上休憩。云是南來北往的天行者,太陽像忠厚慈善的婆姨。太陽照看著田野,關照萬物的生長,不因我們選擇了什么而有所私心。夕陽在對著一粒蟲子微笑,一粒蟲子很快就能褪去笨拙的襁褓,向著陽光飛舞。
相對于我們來說,蟲子更善于脫胎換骨。在某個黎明,趁著最后一片夜色還未散去。從中線開裂。脊梁。腹背。四肢。然后一個完美的彈跳,在露珠的微光中生出一雙透明的翅膀。
我們是草木的栽種者,蟲子才是果實的所有者。我們和蟲子的默契從很早就開始,老祖母指著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說——那才是我們的先人。所以,童年時我們對蟲子充滿了敬畏,簡單的復眼,快捷的行動,靈敏的嗅覺。我們以為再也不會長大,像一只蟲子無所事事,在一枚花朵里睡覺,看炊煙在村莊升起,聽雞鳴任意改寫晝夜。
直到看見一只色彩斑斕的蝶,我們才知道生命可以更加美麗。長大了的小樹,身體里藏了很多花朵和果實,在一株孱弱的小樹的身體里,一樣有生命的海洋在涌動。潮汐不止,更迭重生。
走過一株果木,風停止梳理樹的三千青絲,日光安詳。聽見一枚青澀的果實里傳出蟲的私語。一只年紀稍長的青蟲——我們叫他蟲兄吧,在果柄處;一個小個子——我們叫她蟲妹吧,在躍躍欲試,企圖進入神秘的果實內部。稍長者說,蟲妹,我在這里望風,你去吧,去品嘗春天的味道。身體嬌小的蟲妹有些羞澀,卻不想辜負蟲兄的一番好意。為了這枚青澀的果實,她知道一粒蟲子所要經歷的千辛萬苦。從幾天前開始,他們站在一片玉米葉子上眺望,五步之外的果實,像一生一次難忘的幸福難以企及。勘查。探路。曉行夜宿。蟲妹知道為了一枚果子還差點丟了蟲兄的小命——一只燕雀在低空搜索,風中傳來的密語告訴他,在這片土地上有蟲族出沒。蟲兄,很快變色,藏在玉米葉下才逃過一劫,在昨夜的星光滿天時如期抵達。
他們從一座高峰爬上另一座高峰,從一株海拔兩米有余的高粱上,登臨果樹的巔峰。蟲妹不再沉湎于春天的萬種風情,蟲兄的眼神中有鼓勵,也有悸動的淚水。
一枚成熟的果子,外表看著光鮮,外祖母在清水中洗滌干凈,遞給在院子里瘋狂玩耍的我。太陽的紅色披肩還在果子上披著,風雨的果肉除了香甜更有一種野蕎麥的氣息。可是不好,吃到最后,一只蟲子盤宿在果核的外殼,像一個白嫩的嬰孩。我看著她,嘴巴張開。她看著我,似有一絲恐懼,還有一絲微笑。她說,你還是晚了一步,從春天開始她就占據了這枚果實,那時風還輕柔,那時剛剛墜落一地落紅,那時三月還像母親的胸膛。這是蟲兄送給蟲妹的禮物,理應歸她所有。我有些后悔,不該要這枚看似最大最甜的果子,不該驚醒一粒蟲子美好的夢境。
我說好吧,我要栽更多的樹,償還欠下蟲子的果實。
有時我們也能變成一粒蟲子。老祖母是一只披著堅硬鎧甲、強壯的天牛,在田野上游蕩,在草叢中前潛行,在一場風雨之后疲憊醒來,坐在樹杈上看夕陽沉淪。我們都不說話,其實各懷心事。有的人貪欲比一粒果蟲要大得多,有的人一生只想進入果核的內部,只為看一眼沉睡的種子。
老祖母經歷了太多事情,在每一片葉子上記錄下曾經的感悟:某日,秋,一枚果子看似外表光鮮,其實內里已經腐爛。經驗:有果酒的味道,在風中顯得輕飄,唯一的作用就是釀制甘醇的果酒,輕輕搖晃,杯壁上流溢著太陽熏醉的酡紅。
風翻閱老祖母的日記本,我們已經長出了翅膀。在殷紅的日光中飛翔,我們興致勃勃地翻完了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翻箱倒柜還未找到時,可轉眼已是冬天。
冬日的風冷硬,也讓人清醒,一枚果子里有我們的家園,我們的夢,有我們親親的老祖母。不如安眠吧,在一枚果核的深處,結絲白溫暖的蟲繭。
若有人走過,請不要打擾只屬于我們和老祖母的清夢。
五 枯萎是一個值得慶祝的節日
我們在泥土里出生,我們在田野上生長,我們是一株即將走向枯萎的野草,迎向一個值得慶祝的節日。
回想此生,我們是值得的。在一片葉子的屋檐下,聽風聽雨,細數晨星,在一個小小的院落里,栽種自己纖弱的一生。如果累了,我們會變成一只田鼠,偷竊別人所沒有的光陰——在日落時分,清點糧食;在豐收時節,囤積谷物。我們的好日子是瓦縫里照射進來的一縷白光,可以赤裸裸大白于天下,問心無愧。
星星點亮夜燈,我們省略了思考,閉上眼睛就能走進一個清冽的夢境。在夢里,我們翻過一條又一條田埂,我們走過一株又一株草尖,我們住進一朵又一朵花朵的小房子,安之若素。七星瓢蟲羨慕我們,可以醒了睡,睡了醒,可以挾著一縷清風仗劍天涯。在鄉村,我們不管苦日子叫日子,每一寸苦難的光陰都是一個刻骨銘心的節日。
在很早的時候,我們就學會了結繩記事。老祖母在山墻上掛了一條條蒜辮,記錄冗長的光陰。一只狗在哪一天降生,一只鳥兒在哪一天學會飛翔,一只小公雞,在哪一個清晨學會了變聲,喔喔喊亮一片流水洗滌的天空。
如同死,我們在一片瓦片上降生,云遮住窺視的眼,風鼓勵著新生,一生響亮的啼哭,像黎明時一顆碩大的露珠,清澈地向太陽奔跑。——我們是為了光芒而來的,每一束微光下都是我們小小的舞臺。我們是為了青綠而來的,每一片葉子上都流淌著淚水與感恩。我們記得來時的路,從渾濁的遠古,蹣跚學步,來到這片荒蕪的土地。
花開的好時節,我們披星戴月,荷鋤而去,荷鋤而歸,只為翻閱棲身的土壤。老祖母在一旁看著,在一棵樹影兒后面,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有沒有偷懶耍滑,有沒有妄圖變成一只企圖一勞永逸的野獸,大腹便便,在纖瘦的莊稼叢林,盤剝收刮,坐收漁利。
該記得的,我們一定會在一片葉子上鄭重記下。該謹守的我們一定會恪守田野的公約。沒有人能打敗時間,也沒有人能高過一棵莊稼。蟲兒們在享受青綠的汁液時,不住地鞠躬點頭,那是他們在感謝這片養育靈魂的熱土。
星星草爬滿野坡,一株星星草就能輝映出漫天星光,一株星星草就是一個完美的世界。
我們期待果實已久,從來不壓抑自己渴望豐收的欲念。好年景,不過是住進一粒飽滿的糧食,有面吃,有酒喝,嘴巴里也有嚼頭。歹的的年景,淚水無濟于事,我們和一粒秕癟的谷物站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草有草命,人有人命,蟲子有自己辯證的活法。過了很多年,村子里的人依然生生不息,田野上的生靈依然瓜瓞綿綿。
不是我們不相信枯萎,老祖母說過,一個人只有在死后才能獲得重生。我們在這輩子犯下的錯誤,痛定思痛,一定會在下輩子改正。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沒什么大不了,老祖母想乘閑納涼的時候,就會躺進去。老祖母笑著,臉像一枚成熟之后的果實。經歷了多年的成長與枯萎,經歷了大地上發生的那么多事情。老祖母把人活了個明明白白。她說她是空的,或者只是一個飄忽的影子在田野上乘風穿梭。春來了看看莊稼的長勢,夏來了察看一下旱情雨勢,秋天的時候,老祖母變成了一株高高瘦瘦的玉米,憔悴在深秋的晚風之中。空蕩蕩的曠野,只剩下老祖母一個人。老祖母并不覺得孤獨,天在地在,日月星辰流云還在,時間偷偷滑過老祖母空蕩蕩的衣袖,想要挽留,卻被老祖母一把推開。
老祖母說,老就是老了,天擋不住,地擋不住,就當做一個盛大的節日。我們不哭,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了太久,熟悉每一棵草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熟悉每一縷來自遠方的風。如果還有春天,我們還會在枯萎一個漫長的冬日之后,蘇醒。
往事不需要回味。回味只能平添幾許哀愁。
枯萎才是恒久不變的真理,如星月之光照亮荒野。
種子和果實,能留下的就都留下。土地待我們不薄,歲月對我們疼愛有加,還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個有家的人幸福呢?
露珠不是我們的淚水,那是歡送上路的烈酒。一杯飲盡,西出長安無古人。
暮色不是我們的憂傷,每一場黑夜的背面都藏著一縷溫暖的光芒。古藤老樹昏鴉,夕陽下的瘦馬,嶙峋成一個有血有肉,有棱有角的孤獨靈魂。
在這個盛大的節日里,枯萎是一個莊嚴的儀式。一株枯萎的野草,消逝在夕陽慈愛的目光中,慶祝剛剛拉開帷幕。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