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懂得所以敬仰
——牧子(秦錦麗)散文集《月滿鄉心》讀后
張柯平
幾年前,我們去陜北吳堡縣搞煤田勘查。項目部駐扎在一個叫做慕家塬的村子里,鉆機分別在周邊的幾個村子施工。鉆孔是根據地質勘查設計布設的,村口的,村中央的,山坡上的,黃河灘的,不容挪移分寸。打鉆必要占地,開鉆前得交老鄉一定的用地補償費。有一個機臺的鉆孔剛好布設在下三畔村子正中,打完孔,搬家撤離時,遇到了麻煩——老鄉們攔住要五萬塊補償款,磨了一天時間,給了五千塊錢,放行了。那是煎熬和憤怒的一天,是地質勘查施工不測遭遇之一種。去年的某天,我這個“勘探隊寫匠”,回憶了一些細節,把這點事兒寫成了文字,發到中國國土資源作家網“大地原創”欄目。第二天,國土作家群里一個陌生的qq號問我,下三畔的事兒具體是怎么回事,告訴我,我可以幫助解決。我一愣,你知道陜北有下三畔?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我們早已撤出陜北。對方說,我老家是吳堡的。老鄉們太不像話了,礦產勘查造福一方呢,怎么能糾纏地質隊,真給我們丟人。哦,我被對方的古道熱腸和俠骨義氣打動,忙回應說,不能全怪老百姓,跟當地補償款的分配機制也有關,業主補得充足,可到村民手里不見多少。進一步深談才知,這個網友是 “大地原創”的編輯牧子,本名秦錦麗,在甘肅地礦系統工作,我的近鄰。
進一步認識牧子是讀她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月滿鄉心》,在她的文字里傾聽黃河濤聲,游覽大地山川,感受故土鄉情,雖未謀面,已為神交。這篇讀后感不評其文字的優美和真情,因多位評論家都寫過了,說點兒別的。
收到牧子寄來的《月滿鄉心》后,我從最后一頁往前翻,這是我讀書的習慣。恰好,后半部分有七八篇是關于國土資源系統的人事,寫的并不是地質勘查場面的事兒,這可能和牧子從事的崗位有關系,畢竟不是一線勘查作業人員。這些文字有敬仰老一輩地質人的,有歌詠年輕地質隊員的,有贊美地質家屬的,也有描寫地質隊員業余愛好的。我腦子里靈光一閃,牧子的文字給了我啟示:地質隊也可以這樣寫的呀!
我在業余寫點兒文字,自詡為“勘探隊寫匠”。常常寫和地質隊員一起出野外的工作經歷,歷險的,遇阻的,跋涉的,思鄉的,堅守的,文字寫得很“野外”。然而,我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地質隊員雖被叫做“野人”,但他們也是有血有肉、七情不絕、六根不凈的正常人,除了工作,他們也懂生活,生活里的地質隊員才是最最真實的,盡管都有些出世。我驚詫牧子如此理解地質隊員,理解他們的缺失,理解他們的別離,理解他們的思念,理解他們的苦悶,是因她自己就是一位地質隊員家屬?在河西走廊,小兩口蝸居土坯屋,粉刷“雞窩”廚房,春離冬聚,候鳥般生活。進城后,住地質隊基地大院,然后搬新家,住高層。這和我的經歷何其相似,和所有地質隊員的經歷何其相似。在地質隊家屬院的傳統氛圍里,團結互助、友愛相幫是主題。地質兄弟們在荒山冷水中跋涉,也是這樣彼此攜手,互相鼓勵,慢慢前行的。我常說地質隊員都是悶葫蘆,只管干,不愛說,這個行業老是顯得神秘兮兮的,人也有些神經質,比較孤僻。在野外拼,不被人理解,尤其是不被家人理解,最為痛苦不過。我的兄弟們中間,因各種原因,離異的,分手的,見得多了。阿武和我同鉆機,嘮嗑的時候,也提起一些苦惱,愛人老是說你看你們同學誰誰誰咋樣咋樣的了,很煩惱。我知道無非是別人有錢有閑,能陪家人,自己又苦又累,還不能在家陪著,能怎么回答呢?阿武最終還是選擇分手,雖說幾年后又復合,但畢竟是一次帶傷痕的復合。年輕地質隊員越來越多,隊里考慮到隊伍的穩定,在條件允許的項目區,以變通的形式允許家屬隨隊一陣子。在青海湖,阿其在打鉆,離家三百里,“五一”假期,媳婦來看他。知道打鉆生活的,應該熟悉地質隊員的野外裝扮,下班后,一般都是光著膀子,外面套著件綠面的棉襖,趿拉著拖鞋,穿著襯褲瞎轉悠。青海湖紫外線強,湖上反光漫射得厲害,誰也擋不住,整天照著,滿臉黧黑的阿其,像極了藏族同胞。媳婦一看這打扮,當下就哭得稀里嘩啦。她不知道,在城里陪自己在品牌店里精挑細選時裝的老公,在野外竟會是這個模樣,意外也罷,寒酸也罷,這就是真實的勘探隊員。不料,類似的情節在牧子的文章里也有。小薇,牧子的受訪者之一,作為地質隊員家屬,將這夫妻野外相見的情節演繹得更極致。牧子用第一人稱講了小薇和勇的故事。小薇鼓起勇氣執意西去,翻越5200多米的唐古拉山口,去西藏探視做野外調查的勇,這舉動,在地質隊家屬里可說是一次壯舉。我雖忝為勘探隊一員,卻只當過半年鉆工,所去工區,海拔最高的不過五千米剛過,那也是整天頭暈腦脹,滿嘴潰瘍,一臉疔疔。我不得不佩服,這是一位唯地質隊中才有的女漢子!“高反”是一種折磨人的生理反應,經歷過的人終生難忘。翻越唐古拉,她幾度昏迷,車最終沒能按時到達拉薩。按照約定,勇早早來到車站,久等不見人,從天亮盼到天黑,種種擔憂,種種牽掛,糾結繞心,便不管不顧,在小薇可能經過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喊小薇的名字,孤獨地穿行在拉薩的夜風里……讀到這里,我心里狠狠地痛了一下。我想牧子寫作前,一定早已為此痛過。痛過,才懂得。
甘肅地質系統流傳著一對老地質夫妻的故事。當年條件艱苦,兩人在地窩子里成婚,不想妻子感染濕毒,最終導致不育,一生孤苦相依。她聽了,“那么想走近”他們,多年一直關注他們。終于得了一次采訪他們的機會,她的心卻沉重得有點窒息,可又分明感覺到,血在燃燒,“他們的地質,我的地質,我們共同愛著的地質,在這一刻重疊。” (《那么想走近她》)。因為懂得,所以敬仰。地質兄弟們為找礦事業,奉獻了軀體和尊嚴,她采訪他們,始終心懷慈愛,包裹著他們,“許多次,在他們出征的號角中,在他們攀爬的野外,在他們奮戰的礦山,在他們屈居的帳篷,我的心,默默舉起,向他們深深敬禮。”(《向地質兄弟敬禮》)。讀到這里,我欣慰了,牧子的滿懷鄉心里,也包括“地質心”。怪不得她看到我《下三畔》一文中地質隊員受氣,就想幫一把。
文字都是從作者的心里流出來的語言。讀一本書,就是和一位作者交流的過程。這些天,西寧天高風清月明,我夜夜捧讀牧子,仿佛和牧子同沐月色,促膝交談,沒有隔閡。“月滿鄉心”,讀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