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愿
作者:黃信眾
那座叫沙坡頭的山崗平緩而荒涼,一大片還沾著露水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矮樹叢里忽地飛出一兩只鳥兒,撲棱著翅膀,發出驚悚的叫聲。山崗上突兀地矗立著一座寺院,褐色的琉璃瓦下是黃色的院墻,遠遠便可以看見“觀音寺”的匾額,字體端莊肅穆。
“觀音寺”的山門被清晨的霧氣籠罩著,寺院內傳出陣陣的梵唄,飄來裊裊的香氣。妻子與我踏進山門時,幾位和尚陸續從“五觀堂”里走出,回到各自的寮房準備開始新一天的修行。老住持朝玄和尚已在方丈室里坐著,一位小沙彌泡好了茶,招呼我們進去。
我們這一趟是來還半年前許下的愿,與朝玄和尚商談那一尊已經雕好的“送子觀音”石像的立像儀式。
一、
差不多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全國“兩會”剛結束不久,電視新聞里的國內經濟一如既往地好,穩中有升,各項經濟指標都在政府的預期范圍之內;新一輪的調控政策也符合民意,大家紛紛表示擁護。只有國內A股的市場卻并不買帳,整天綠著個臉,不給官方公布的數字一點面子。與此同時,哪拍是教科書上“一天天爛下去”的美、日等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的股市指數屢創新高,而在“一天天好起來”有特色的社會主義中國之A股市場走出了有自己特色的新一輪行情。
我手中的股票賬戶依然很不爭氣地虧損,多達6位數。長時間的虧損,我都有些麻木了。除了每天看看大盤的不痛不癢的起伏之外,根本沒有興趣關心手中個股的漲跌,因為其中有些股票,特別是重倉股德順科技即使十個“漲停板”也撈不回本錢。
但所謂“東方不亮西方亮”,我在股市投資虧錢的同時,卻在某一方面“補償”給我。就在全面開放“二胎”政策的第二年,我老婆懷孕了。雖然,這與股票投資虧錢沒有本質上的聯系,但這兩件事畢竟同時發生在我身上。那十多年后,一個“三口之家”即將再添一個孩子的喜悅,沖淡了所有負面的情緒,讓我對生活重新又燃起希望。
十年前,母親去世前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我——她唯一的兒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這對她這樣生育了七個子女的“英雄母親”來說,是一種恥辱、是一記沉重的打擊。臨終前,她都不忘對我父親說,如果有可能一定要讓我再生養個兒子。對,一定得是個“帶吧的”兒子。
如今,我妻子懷孕了,而且如果不出意外,那一定就是個“帶吧的”。我親眼見過B超影像里的那“一點”,看得一清二楚。這算是還我母親生前的一個愿望吧。
股市大盤指數紅了又綠了,我手中的股票虧了或賺了,說白了都只是些數字上的變化,不至于太過影響到我的生活。而且,我堅信只要股市還在,遲早有翻盤的一天。而妻子肚子里逐漸成長的那“一點”是足以改變我人生,延續我家族的血脈,這多少讓我起起伏伏的心情有些許安慰。
二、
我的股票賬戶是與小敏聯手開的,雙方各出資五十萬。我們兩人之間關系,用小敏的話說是,除了老婆、孩子什么都可以“共享”,基本上在一萬元之內是不計較你我的。而在股市投資上是我負責分析政策面上的消息,做“戰略性”的判斷,他負責實際操盤,可以自己根據盤面情況做“戰術”上的決定。
在二〇一五年的股災之前一周,我果斷地決策清倉。讓我們逃過了A股史上最殘酷的劫難,使得小敏對我佩服的無以復加,屢屢將它當做一次經典的“逃頂戰役”在朋友圈里進行各種版本的演繹、傳說。每當有人問及此事,我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做更多解析。其實,小敏有一點并沒說,就在那一周前的休息日,我們一同在“觀音寺”抽了一只下下簽,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
現在賬戶里的重倉股“德順科技”,是一只主營互聯網業務的高科技網絡公司,剛上市的時候業績很漂亮。我們剛買入的時候,并不是沒有賺錢的機會,如果把握合適的賣點,應該可以賺個12%的利潤,大約有小十萬元的錢進賬。當時,政策面上對網絡科技板塊可是一邊倒地支持,我在大方向上做了錯誤的判斷。誰舍得拋掉手中業績優異的“白馬”股呢?而專家們分析,這只股票再漲個兩三成都沒問題,如果資金許可,不妨長期持有。
那一段時間,我們整天盯著股票的K線圖看,找來各種分析股票的文章來研究。正當我內心的期望值不斷攀高時,科技類股票急轉直下,而“德順科技”也像所有上市公司那樣,大股東開始減持,大量拋售手中的股票。到我們醒悟的時候,賬面余額已經沒有原先的盈利了。嘗試著把一部分股票售出,心有不甘。每一天跌多漲少,偶爾還讓你看到一絲希望,就這樣一天天“溫水煮青蛙”,不僅把手頭所剩無幾的盈利消磨掉,還反虧了。再籌集資金補倉,卻是越套越深。
每天看電視里的新聞,總還能給人希望。況且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也讓我對未來充滿憧憬。姐夫是縣醫院B超室的主任,親自操作演示給我看。影像里的胎兒在蠕動,各項指標比新聞聯播的數字還讓人振奮,而這確實讓人可以信任。每次臨走時,姐夫都不忘交待:“不要吃太多高熱量、高蛋白的東西,畢竟也是高齡產婦了,有些風險還是要注意防范的。”
回家后,又重新看著打印出來的影像紙,那個象征性的小JJ符號,讓我心里很踏實。晚上躺在床上,摸著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有時會感覺到胎兒在腹中伸胳膊蹬腿,或者附身將耳朵貼在肚皮上,聽一聽胎兒在腹中動靜。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事,白天股市里虧的錢全部變成了可有可無的數字。
是的,僅僅是數字而已。
三、
接下去的一個月,大盤雖然波瀾不驚,但我們重倉持有的那只“德順科技”卻不斷地有壞消息傳出。先是董事長傳聞與早些時候被“雙規”某省長是連襟,接著又說在公司上市的時候董事長利用關系與某會計師事務所聯合造假,還說對證監會相關人員進行賄賂,更有傳聞說此人已在香港被限制出境了等等。
所有這些未經證實的消息在不斷地發酵著,似乎要醞釀一場重大的事件。但不久公司官方網站就對有關問題進行了辟謠,可是沒有多久,公司又宣布有重大事項宣布而“停牌”。這一停便是兩個多月。
這七十多天里,并不是都沒有交易,只是一開盤便是一個天文數字的賣單封死跌停板,一動不動。連續幾天,又再“停牌”。與此同時,各種不利的消息滿天飛,公司也不再做聲明、辟謠了。上市交易時,同樣的連續幾個跌停板。看得人心驚肉跳,“股吧”和專題論壇里一片罵聲。我們已經無感了,有時只是祈禱它不要開盤。
妻子懷孕期間胃口出奇地好,幾乎沒有孕期的反應,除了一日三頓的正餐,還外加兩頓點心,還有不少零食,整天嘴巴都沒有停歇過。我還特地定了新鮮牛奶,讓她晚上睡覺前再喝一杯。那期間,我們分房睡,她的睡眠也非常好,常常是一覺睡到天亮,偶爾起來夜尿,也是迷迷糊糊,完了之后倒頭又睡。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臨產前兩個月,產檢的醫生警告說,產婦日常飲食要稍微節制,不能一味胡吃海塞。那時候,妻子的身體比懷孕前整整大了一圈,仿佛是一位相撲運動員,走起路來雙手叉腰,挺著肚子,下巴連著前胸,脖子都看不見了。
與此同時,“股吧”里有消息說,一家香港上市的內地保險公司要收購“德順科技”的股份。這家保險公司在香港的股票已經聞風而動了,連續漲了好幾天。這同樣是未經證實的消息,讓大家一至看好后市的行情,期盼著公司股票再次開盤交易。
前一天已經有預告回復交易了。第二天,還沒有開盤,“股吧”和微信群里就開始騷動了,大家都在等集合競價的情況。九點半一到,照樣打一個天文數字賣單封死跌停板,但不同的是不時有買盤出現,兩位數、三位數的慢慢增加。由于賣盤的數字太大,基本上動都沒動。大家在群里鼓噪了一陣,漸漸地就偃旗息鼓了。有個讓我放心的“操盤手”小敏盯著盤面,我也就將手機調了靜音,專心去讀張愛玲的小說了。
不一會兒,手機屏幕閃現一個消息。“浩哥,要不也抄底買幾十手吧,萬一有變動,我們也可以多少撈回一點?”一直頗有主見的小敏終于沉不住氣了@我,征求我的意見。其實,手頭也還是有些余錢的,只是不太看好后市,所以一直沒有補倉。
我打開股票交易軟件。果然,買盤的數字一直在變動,雖然還是跌停板,但賣盤的數字似乎比之前少了一些。
“你做主吧,注意控制倉位,別滿倉了。”我回復小敏。
十點四十分左右,小敏下單80手,很快就成交了。而情況出現變化是在十一點十三分左右,空方撤單,似乎就在瞬間轉成多方,不一會兒功夫,由綠轉紅。小敏把交易的截屏在微信上@我,我并沒有打開去讀。待我察看股票軟件時,已經是早市要收盤了,而此時的價格離漲停只有不到一毛錢。
小敏在電話里聲音有點激動,“浩哥,今天太漂亮,下午開盤準漲停,這個底抄的,一個來回20%到手了,還是太保守了。”
“再來十個漲停吧,小敏,還夠不著我們的本錢。”我的回復讓他不免覺得有些喪氣。
情況真如小敏所料,下午股市一開盤,就是一單封了“漲停”。雖然,緊接著又被打開,但很快又是一單大手筆封死。這樣一直持續到收盤。而在這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此后連續五天“一字漲停”,直至再次停牌。
驚心動魄的一周,讓人振奮的一周,我們的賬戶挽回了一半的損失,更重要的是,讓我們對后市充滿期待。
讓人振奮的還不止股市,妻子的預產期也近了。為此,妻子與我專門去了一趟“觀音寺”,再次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母子平安。
四、
“觀音寺”在郊外的一座小山上,我一位高中的同學就在這里出家修行。以前,偶爾去燒香,同學介紹我認識了寺院里的住持朝玄老和尚。而自從妻子懷孕后,我們幾乎是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去寺院燒香拜佛,祈求母子平安,偶爾也去找我的同學和朝玄老和尚坐一坐。
看到寺院里常常有些居士來請和尚做法事,我便有了一個愿望,希望佛祖保佑,母子平安,日后我們要為寺院塑一尊“送子觀音”石像。我把這個愿望對老和尚講了,老和尚只是微微點點頭,不置可否。
距離預產期還有將近一個月,但妻子的肚子開始陣痛了,小便時還有血水滲出。為安全起見,我通過姐夫的關系,提早進了當地婦幼保健院。而我,除了上班時間在單位處理些緊急的事情,也常往醫院跑。有時隨身帶著一本張愛玲的小說,一邊陪著妻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讀著。股票的事就全都交給小敏了,只是在手機里做交流。
五、
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的一天,妻子第一次出現陣痛,并且發生了羊水破裂。妻子進了待產室后,我在走廊外面待著。當時還不到股市開盤的時間,但“股吧”里已經有聚了不少股民在興奮地說著昨天的行情。有的后悔沒有在跌停的位置抄底,有的后悔太早賣掉,有的慶幸手中還有余量,有的計劃今天做更大的舉動......
大家都知道這些都是空話屁話,真正的莊家是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出現,及即使在場也不會做聲,發表言論的都是些散兵游勇,誰也沒有把它們當真,隨口說說。
小敏@我,“浩哥,嫂子今天要生產了嗎?祝母子平安!”我回了他一個表情。他繼續問我對今天市場行情有什么看法。
一只蒼蠅嗡嗡地在我頭頂飛著,不一會兒停在我趴著的護欄上,白色的欄桿上一個黑點顯得格外的礙眼。揮動著手趕跑它,“嗡嗡”聲又在頭頂上環繞著,煩人。
我@小敏,我不看好今天的行情,昨天進場有很多是短線抄底,今天一沖高肯定都獲利出局。我看我們也做個波段操作,高拋低吸賺差價,手中有大量套牢的股票,買都少都可以做T+0的操作,不要戀戰。
待產室的走廊外面,我靜靜地等著,期待著聽到產房傳出妻子喊叫聲。讓人不安的寂靜中,傳來護士的腳步聲,帶著一陣混合消毒水味道的香水。護士冷冷地對我說,主任請你到待產室去。
我心里一緊,忙問:“是不是出了什么狀況?”
護士不說話,只是帶著我往待產室里走。妻子躺著在產床上,雙腳高抬著搭在支撐架上,蓋著一床白床單。主任摘下掛在脖子上的聽診器,雙手互相扯著扒下套在手上的橡膠手套,對我說:“情況不好,
聽不見胎音,胎動的跡象幾乎沒有,我看順產的可能性沒有,而且要做好胎兒已經死亡的準備。”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緊張得有些結巴:“不可能,主任,這些天來,到底是什么情況,你、你......”
主任說:“我也說不清什么原因,只是根據目前的情況判斷,胎兒目前沒有生命體征。”
“會不會弄錯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轉身看見手術床上,妻子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了。
主任坐回在辦公桌前,翻開一個鐵皮夾的記錄簿,一邊寫字一邊說話:“你要冷靜,這種情況在高齡產婦的身上還是有先例的。”
我手腳冰涼,胃里卻一陣翻騰,似乎有什么東西涌上來,從喉嚨連著食道都在抽搐。
“你要快點到外面去在簽字,太遲了連你妻子的生命都會受到威脅,現在羊水已經破了,剖宮手術是唯一的選擇。”主任著又轉身對另一位醫生說,“準備全身麻醉。”
我腦袋昏昏沉沉的跟著護士到手術室外間,在一張表格的所有欄目都寫上“同意”二字,并在最后簽下名字。
六、
我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盡量不去想股市里的事,就那么在走廊上呆呆地坐著。心里想著妻子剛剛懷孕時那段日子,笑靨如花,成天美滋滋的,吃什么都香,才四、五個月就腆著肚子,搖搖晃晃地走路,晚上讓我幫她洗腳。她給自己取名叫“我是二寶媽”,在網上參加了好幾個生“二胎”***論壇,天天上網交流懷孕心得,向已經生育的高齡產婦討教經驗,網購買了一大堆的嬰兒用品,睡覺前必得讓我摸一摸肚子,聽一聽胎兒是聲音,想一想孩子的名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一陣混合著消毒水味道的香水味又飄了過來。護士從手術室里向我走來,叫我進去,說要把死胎讓我看一看,我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看。
“你要是沒有意見,我們就將他處理了。”護士的話聽起來冷冰冰的,仿佛像扔掉一件垃圾。
“不行,我現在不要看,但你們不能扔掉。”我很冷靜地說,“先放著,我要拿去掩埋。”
“那你盡快,我們不會保留太久。”護士說完,轉身就走了。
我還在手術室外,門打開了,兩位穿著藍色大褂的護工推著手術車,上面躺著我妻子。
護工喊話:“家屬!家屬!”
我跟上前,看見妻子已經蘇醒,臉上除了眼淚還有鼻涕,靠枕兩側都是濕的,與他們一起往婦產科的病房走去。
護工和我一起將妻子抬上病床后就離開了,房間剩下我與妻子兩人。她的嘴巴動一動,張開口要說話,卻沒有發出聲來。我握著她的手,冰涼而潮濕像是剛從冷水里撈起來。護士進來,將妻子身上的好幾根導管分別整理好,吩咐我注意觀察導流出來的液體的情況,又測量了一次血壓,就走了。
“我要看一看寶寶,你去跟醫生說,讓我看一看。”妻子有氣無力地央求。
“我已經安排好了,你不要動。”我說。
這時候,病房門打開,又推進來一位產婦,護士叫我出去,到外面待一會兒再進來。
我在病房外的座椅上,全身癱軟地坐著,手往口袋里插,觸到了手機。拿出手機,打開屏幕,十多個未接電話,還有幾個未讀微信和短信。未接電話里有女兒的,有小敏的,有單位座機的,有幾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微信和短信都是小敏,我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順手又將手機關了。
小敏@我:“浩哥,嫂子一切都好吧?祝母子平安!”
“浩哥,5.89開盤,微張一點,場外的買盤挺大,我掛單6.05,現將昨天的50手落袋為安。“
“浩哥,一路飆升,成交了,我們掛低了些。”一張截屏圖。
“浩哥,又漲停了,哎,沒料到!”一張截屏圖。
“浩哥,外圍買盤有撤單的跡象,我要略低漲停價沽出500手。成交。”一張截屏圖。
“浩哥,跌了,跌了!”“浩哥,我掛單略高跌停價500手。”
“浩哥,又漲了,”“”哎,又漲停了!“一張截屏圖。
“早市漲停收盤!浩哥,嫂子,順利吧,替我問好!”
七、
看見護士出來了,我又進去。妻子已經沒有流淚了,只是“哼哼”著,估計是麻醉藥力已經退了,傷口開始疼痛。我握著她的手,有些暖和,滿是淚痕的臉上依舊是蒼白的。她對我說:“叫晨晨(我女兒)請幾天假,回來陪我,你在產房里始終不方便。”
妻子就這么用十分冷靜的語氣說話,我聽著心里更是難受,天曉得她的內心是怎樣的失落。我倒是希望她能夠對著我哭出來,真不知道要說什么好。一陣尖銳聲音傳來,是附近房屋裝修電鋸切割瓷磚或花崗巖的聲音,磨牙、刺耳,像一只被按在殺豬槽上肥豬挨了一刀發出的尖叫,單調而長的尾音,鉆進人的耳朵,讓牙齒發酸。
我沒有答話,呆呆地坐在床邊,望向窗外的天空,一群鴿子在視線范圍內飛過,追逐著,時隱時現,漸漸地化作幾個小黑點,消失了。
我在電話里將妻子的情況,對還在上大學的女兒晨晨說明了。女兒聽了之后,先是寬慰幾句,接著還把以前抱怨我重男輕女,責備我們自私之類的話又說了一遍。我無話可說,只是讓她盡快請假回來。
女兒當天晚上就到家了。此后的幾天,我便待在家里,腦子里全是醫院里病床上的妻子,一會兒是她腆著肚子時的模樣,一會兒是她躺在病床上蒼白的臉。
前些日子準備好的嬰兒床還在房間里擺著,風吹來的時候有鈴鐺的聲音響起。我呆呆地看著,坐著又想站起來,站著又想走幾步,要出門走走,卻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廚房的柜子上,冰箱里,有許多先前準備好坐月子的食材,一樣一樣地都拿出來,交給保姆讓她照著原先的計劃照做,與在醫院的女兒聯系好,每天按時送去。
小敏得知了我們的情況后,去醫院看望了我妻子,也不再提股票的事了,只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來寬慰我。
兩周后,妻子出院了。我們已經商量好,為胎兒買了一處墳地,要將他掩埋,并預備在“觀音寺”請和尚們做一場法事來超度亡靈。
那一天,我們一起來到寺院。事先與我約好的出家人同學,一早便在“觀音寺”山門等著,領著我們去方丈室見朝玄老和尚面談,商量要做的法事。
朝玄老和尚說:“看開些吧,這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前世造下的業力,修成的緣分,今生今世我們不能改變什么,只能接受。”
我有些疑惑:“如果老天早就注定了沒有,為什么又讓我們懷著希望,盼著半年多,到頭來是一場空。”
老和尚面無表情地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自始至終都是空的,你何曾看到過有什么,眼前的哪一樣你看到又怎樣會是真實的?”
妻子似乎對沒有從老和尚那里得到更多的安慰,而是輕描淡寫說一些云山霧罩的話有些反感:“那這法事做與不做一個樣,我何必花錢請和尚念經?”
老和尚也不計較,只是淡然一笑說:“確實如此,而且念經受益多的也是和尚,并不是你們,至于你們花錢是否有用,還是要看發心。”
我聽著似懂非懂,看著妻子癟了回去的肚皮,原來是好端端的,如今卻又多了一道疤痕。想起不久前讀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振保看自己的女兒時的感受——“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只是,我的呼喚并沒有成功,或者是那個孩子始終不愿出來。
這就像是我和小敏的股票賬戶。曾經有一段時間,“德順科技”讓我們略有些盈余,只是貪心要賺得更多,結果反虧了六位數,而前些日子又奇跡般地復活,又找回虧空的部分,賬面仍然與原先是一樣的,只是少了最初的盈余部分。不過,這卻讓小敏很有成就感,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
看來全都是空的,轉了一圈回來,什么都沒有變,世界與原來還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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