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尉遲書記回到家,夫人已經把飯菜端上了桌,獨自在桌旁看剛到的《參考消息》。尉遲堅很難在外邊吃公家,一雙兒女又不在身邊,老兩口生活得很簡單,夫人每天都帶著飯鍋菜盒去上班,下班順路到食堂把飯菜打回家,候著丈夫回家的空擋就看書讀報。今天尉遲堅打不開味口,隨便扒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夫人說咋啦是不是又感冒啦不靈醒就去躺會兒吧。尉遲堅也不言語,抱了床毛毯把自己平放在沙發上,和臉和腳捂了個嚴實,他真的想睡一個痛快的午覺。他本來沒有感冒,只是覺得自己跟隊長越來越尿不到一個壺里了,看不慣賀仁甫那種張狂霸道,不想面對面坐在一起的時間太多,因此推說感冒。孰知這樣一說,自己倒真的覺得有了感冒的諸多癥狀:胸悶氣促冒汗,手腳無力酸軟,太陽穴突突跳疼,精神恍惚意識分散。
尉遲書記是搞專業出身的,六十年代初從長春地院探礦專業畢業后,直接分配到地質隊,二十多年換了幾個單位,但都在技術崗位上。在讀大學時他就入了黨,文化大革命前做探礦技術員,在巖芯鉆探工藝的改進上鉆研得很深,在全國性行業刊物發表過幾篇頗有影響的論文。他所在的大隊領導也很重視他,準備提拔他當分隊長,給局里的報告都打好了,突然之間爆發了文化大革命,事情就擱置起來。后來知識分子成了臭老九,他理所當然成了隊上最大的“學霸”,再升級成了“反動學術權威”。開頭是大字報小傳單點名,后來跟隊長書記科長一幫走資派?;逝善狡鹌阶?,成了每次開批判會戴高帽子掛黑牌子站高凳子的“常務”對象。后來要抓革命促生產了,造反派們鉆機老卡鉆,巖芯采取率達不到要求,局革委會批評說革命和生產是矛盾的統一體,雖然革命是第一位的,但生產促不上去,就等于給革命抹了黑,這是絕對不行的。造反派們垂頭喪氣回來一研究,有人就提到了尉遲堅,于是,他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對象給解放了,以革委會的名義派他到鉆探分隊當技術員。他不同意,說不想再復辟只想當一個鉆工。人家說你不要對無產階級專政耿耿于懷抱抵觸情緒,你不接受組織的安排就是對革命極端不負責任。他怕再在頭上戴一頂牛皮紙糊的一米多高的帽子胸前掛一塊用血樣的紅廣告在漆黑的尉遲堅三個字上狠狠地打個叉叉的白牌子站在一條特制的八十厘米高十二厘米寬的高板凳上去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斗爭,因此妥協。但申明說自己通過這段時間觸及靈魂的革命洗禮,覺悟到知識分子唯一的出路是要和工農兵緊密結合在一起,自己不應該計較個人名分和職位的高低,應該老老實實跟群眾打成一片,要求組織上保留他一個普通工人身份,至于技術問題,自己保證隨時聽從黨召喚,哪里有困難自己保證就會出現在哪里。造反派們解放他的目的無非也是要他隨時出現在困難面前,就不再強求,于是,尉遲堅成了鉆探分隊不歸任何機臺班組編制的專搞技術的工人。后來因為局里根據任務變動,隨時從各隊平調力量搞會戰,尉遲堅換了幾個隊,直到毛爺爺逝世四人幫垮臺才穩定在這個全局最大的一大隊。在一大隊,他的職位從工人而班長,而機長,而分隊長。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造反派倒了楣,人事上重新洗牌,上級要求隊級班子要知識化專業化,尉遲堅提拔為大隊黨委書記,同時提拔起來與他搭檔任隊長的是普查分隊長賀仁甫。賀也是文革前從成都地院找礦專業畢業的,與成奇同班,專業知識平平,但忒有組織能力,適應能力超群,文革中未受大的沖擊,從技術員起步,普查組長、技術負責、副分隊長、分隊長,一步一個臺階,成了一大隊的二把手。由于兩人都是知識分子出身,搭檔后,各自都非常謹慎地把握自己的位置——隊務工作書記提要求,隊長出方案,人事安排隊長只建議,書記才拍板。總之,一支龐大的隊伍,唯書記馬首是瞻,雖然口口聲聲民主,但實際工作中扮演配角的下屬又會有誰愿意冒著“不團結”、“發雜音”的罪名去講什么民主呢?不管什么會議,都是朝書記中心發言定的調子一邊倒,民主決策僅僅是履行一套程序,說到底就是黨政工團高度集權于一人的發號施令,“一把手”實至名歸。
尉遲書記剛上臺那陣對此種沒有活力的氛圍也極為不滿,內心巴不得大家齊心協力為隊上的各項工作出主意想辦法,免得大小事務都靠自己一個人絞盡腦汁運籌于前,大小問題都靠自己廢寢忘食補救于后,也可免去每次開會前一晚出事后一夜的習慣性失眠。為此,他曾不止一次找每個班子成員談心,誠摯地鼓勵他們在政治生活中坦誠相見,各自發揮主觀能動性,不要把書記陷于孤家寡人。人家虔誠地傾聽他的惇惇教導,表示一定不會辜負組織的信任和領導的培養,一定會在黨委的統一領導下努力工作。但下次開會,依然唯唯諾諾,依然一把手說一不二,二把手說二不一,三把手說三道四,四把手就只會說是是是是,五六七把手不說話只作筆記。后來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政治上的東西反復無常全憑印象,流行的說法是“說你行,你行也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行也不行,不行更不行”,還有種版本是說大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學乖了,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何況現在干部調整頻繁,副職無非是“紙條干部”(一紙文件可以任你,一紙文件亦可免你,在任或免的文件中你只占一行,裁下來僅指頭寬一綹紙條),人家苦苦掙到現在的位置不容易,在熬成一把手之前,萬萬不能有嶄露頭角的幼稚,萬萬不能有打造政績的非份,只有低眉順眼作小媳婦狀,討得領導歡心群眾好評,方能先穩位子后換交椅。尉遲書記就聯想起“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的古訓和“槍打出頭鳥”的俗語,想到自己是長漢砥著天,部下在樹下乘點涼也情有可原,于是也慢慢習慣了這樣的政治氛圍,慢慢習慣了事無巨細的苦心籌劃,慢慢習慣了在重大和非重大決策時自己先拋主導意見,慢慢習慣了自己的主導意見拋出后的隨聲附和。他內心說:武俠小說中有個獨孤不敗,自己只好努力孤獨求勝了。
在尉遲書記主政的開頭幾個年頭,一切工作按照局里的統一部署和調度推進,每年都順利完成了各項生產和非生產任務,年年的全局工作會議上,局長都會提到一大隊取得的成績,要大家向一大隊看齊。隊上一幫被解放了的老九們也情緒高昂,潛心學術,眾多地質科研成果連篇累牘頻頻載于國際國內權威刊物,單位和許多個人連年受到局和部的表彰,給一大隊涂抹上一層又一層光環,遺憾的是按照這些高瞻遠矚的理論指導就找不到半個像模像樣的礦。隨著地質行業的改革,國家計劃項目砍掉了不少,投資銳減,一個曾經輝煌過的地質隊一夜之間跌進了低谷,在計劃經濟軌跡里運行多年的隊伍,像一條被卷進渦流的木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在改革的風浪中,他這個舵手也摸不著了航線,隨著慣性一任舵片在波谷浪峰跌撞。他的水手們更加迷惘,號子不想吼,槳片懶得動,大家都眼巴巴盼著他這個當家人有何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盼著忽然一天醒來領導們會為大家架起一座渡過險灘的橋梁,再好不過能筑起一個安全抵港的碼頭,最起碼也盼著領導和領導的領導能扔來幾個泅渡苦海的救生圈。
改革伊始,尉遲書記第一次參加完局里的改革開放動員大會回來,就預感到他領導的這支隊伍將面臨極大的挑戰:一是隊伍性質過去屬中央軍,工作是花國家的錢,工作的成果也就悉數交給了國家,雖然隊伍年年打勝仗,就是沒有獲得任何戰利品?,F在多半要變成游擊隊了,不再配備軍火不再保障給養,只能靠自己去打仗去奪得戰利品補充彈藥養活隊伍,這談何容易!二是自己的隊伍過去都是在各級組織或領導的統一指揮下打陣地戰,思維模式觀念意識經驗技術都與游擊戰格格不入,生存都成問題,發展何其難矣!后來,上邊不斷發文宣傳改革形勢,不斷開會研討開放思路,不斷考察調研發展點子。上級和上上級領導口口聲聲要大家轉變觀念,迎接挑戰,抓住機遇,再創輝煌。但觀念轉變的起點是什么拐點是什么終點是什么誰都含含糊糊。這次遇到的挑戰豈止是簡單的挑戰,簡直是封殺圍剿,如何能夠從容迎接?誰看得見抓得著機遇?他跟大多數地質隊的職工一樣認為是國家的礦產資源找夠了,地質隊這個嬌生慣養的寵兒一夜之間要被父母遺棄了,地質行業開始走下坡路了,眼前只有混沌,誰能夸口再創輝煌?
心底想想可以,牢騷悶在肚子里面也無可厚非,但你尉遲書記到底不是普通群眾,無論在任何場合都要表現得比群眾的覺悟高出一截,思維也必須比群眾活躍一點。組織讓你坐在這個位置干啥?就是讓你尉遲書記在遇到難關的時候多想辦法,要動腦子把握時局駕馭隊伍。在經歷了殫精竭智的苦苦思索后,他帶著一班人到各分隊搞調研開動員會,要大家發揮一己之專長,不論是技術的還是關系的,不論是信息的還是建議的,不論是個體的還是集體的,廣開二次創業之門,拓展突出重圍之路。隨即又主持制訂了相應的扶持政策激勵辦法,一時間全隊重現了熱火朝天的景象:個體的有上大街擺煙攤下農村販小菜逛集市售鼠藥奔海口倒摩托,集體的有喂鵪鶉養獺兔種蘑菇搟掛面織帽襪縫衣褲開歌廳辦商店,此為大打“麻雀戰”;汽車隊面向社會搞客貨運輸繪圖室對外招攬印刷業務組建城勘隊測繪隊咨詢部從事商業服務,此為“陣地戰”;利用少得可憐的計劃撥款組織精兵強將選擇重點靶區重點礦種開展找礦工作,力求有所突破獲得立項獲得撥款,此為“攻堅戰”。三場戰役打了兩年,“麻雀戰”缺了商人的智慧鎩羽而歸,“陣地戰”因了體制的束縛丟盔棄甲,“攻堅戰”唯有一個金礦做到普查階段就不再滾動。兩年下來,尉遲書記早生華發,大隊分隊負債累累,隊伍走進了更加窘迫的谷底。實在拖不動了,一咬牙由他提議黨委會通過了一個強制性文件,要女滿五十男滿五十五的中層干部以下職工全部辦理提前退休,不辦理的也只發退休工資;要雙職工家庭或子女在本單位的一律安排一個編外指標,同時要大隊機關只許出不許進以減少管理服務人員。這項措施填小了資金缺口,也捅大了勞資糾紛婁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天天到勞資科纏,到辦公室鬧,到書記隊長面前哭,后來甚至闖會場,堵樓道。班子成員幾乎無一例外從早到晚都在接待這些又哭又鬧的群眾,開不成會,研究不了事情,理所當然解決不了問題。再后來,有職工假離婚之名行要挾之實,說既然隊上決定雙職工家庭要砍一個下來,他們就只好把一個圓滿的家庭變成兩個殘缺的家庭以免除被砍的一刀之疼。這就涉及到了精神文明建設,那玩意兒在目標考核中雖然軟,但有一票否決的作用,誰敢掉以輕心?又有職工吃自己庫存的鼠藥尋死覓活,幸虧造藥時為降低成本毒性不強加上服藥前的故意張揚才未釀成命案。還有個職工貼身捆幾筒種蘑菇的營養基料,外面用棉毛衫罩得有幾分像炸藥包的樣子,前襟用紅顏料寫著“請勿靠近”四個驚心動魄的大字,坐在辦公樓門口,反反復復念叨:“我要吃飯,我要活命”,直到領導給了模棱兩可的承諾才起身到背人處解下營養料扔到角落里。
各種極端的事情一出,尉遲書記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可能再“孤獨求勝”了。正在他焦頭爛額一籌莫展的關口,上面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地質隊實行企業化管理,推行隊長負責制,賀仁甫成了單位的法人代表,自己雖然還在習慣稱呼法的黨政一把手的涵蓋之中,但有法律意義的一把手無疑成了賀仁甫,自己實際成了二把手。剛開始,尉遲書記也因為在自己不堪壓力的境況下把擔子交給了賀仁甫暗呼僥幸,甚至在家里當著老婆孩子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但隨著隊長負責制的逐步落實,書記在隊上的話語權逐漸削減,很多事情他不能再拍板釘釘,大家有什么大事小事都直接找賀仁甫匯報請示,自己多半在接待一些職工家屬,處理一些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心理上就產生了越來越重的失落感,甚至于牽連到與賀仁甫的個人恩怨。
昨天的黨政聯席會就把這種矛盾推到了激化的邊緣。
會議伊始,賀仁甫就省掉了客套程序,直奔主題把局里要求花椒坪金礦上馬的問題攤開,緊接著旗幟鮮明地表示自己完完全全擁護局里的決定,盡快啟動項目,并拋出了機構設置和人事安排意見,即新建的試驗場以四分隊為骨干力量基礎,行政上單列為正科級單位,為保證其輕裝上陣,后勤暫不脫離四分隊,建議由成奇任場長,牛大鵬任技術負責,蘇新任指導員,提交大家討論。
幾個副職立馬表態贊同,只有尉遲書記未置可否,于是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尉遲書記這才從嗓眼深處吭了吭說:“我先從個人立場談談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不是以書記身份,自然不代表黨委意見。第一,也是很重要的第一,我們花椒坪找礦是花的國家的錢,按規定找礦成果應該全部無償提交給國家,而不能搞成我們的自留地。所以,在搞開發之前,一定要向地方政府報告,在獲得政府首肯后才能啟動,不然,今后政府追究責任不好交代;第二,我是搞業務出身的,按照固體礦產開發利用規范,任何一個礦山企業,都應該是在經過對資源的普查、初勘和詳勘幾個階段,也就是把資源分布和資源量搞清楚之后,再通過選冶試驗,確定了工藝流程才能上馬?;ń菲航鸬V的地質工作只做到了初勘,有的礦段初勘的程度都沒有達到,在資源不明的情況下,如果貿然把項目推上去,設備買了,材料備了,試驗場的基本建設搞了,假如今后資源保證不了怎么辦?真有了那么一天,項目就會有個責任問題,既然是局里明確要上,為什么只是口頭上明確而不下個文?我主張先打個報告給局里,要局里明文確認,雖然教條一點,但也保險一點,假如我說的是假如今后項目出了問題責任就追不到隊上來。有了這兩個大前提,我對組建試驗場沒意見,對試驗場組建后的體制也沒有意見;人事安排我認為成奇不宜擔任場長,理由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是造反派頭頭,干部政策明確界定這樣的人是不能提拔到領導崗位上的,何況他本人這些年來只是在一般業務崗位上,對于他的管理能力,我持懷疑態度。他在技術方面也僅僅是找礦,如何開礦、如何加工,他也是外行……”
“我們地質隊的人對開礦、加工都是外行,外行走到絕境未必只能等死,外行可以學嘛,在實踐中逐步變成內行?!辟R仁甫漫不經心地插了一句。
尉遲書記接著說:“對,我們誰都沒有實踐經驗,實驗室的專家們,也只是在燒杯試管里的經驗,在室內的經驗,放到野外去誰敢說會是一樣的操作一樣的結果?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要安排的人都是外行,那么,我們為什么非要物色一個既有管理經驗缺陷又有政治污點的人呢?”
尉遲書記停止了發言。
賀仁甫的臉色有點不好看,正想再說點什么,但轉念一想,人家尉遲書記當一把手時,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事先征求自己的意見,兩人達成共識后才上會,凡醞釀階段的事情,即使是火燒眉毛了,尉遲就絕對不會在人前在會上吐露半點口風,看來自己在政治上還嫩了點。他在內心深深自責沒有在開會之前跟書記廣泛溝通,以至于在班子成員和機關的主要中層干部面前把分歧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今后的工作會很被動。但回過頭想,局里邊的壓力那么大,自己不進則退,最近每次召開全局工作會議領導們最熱衷也最咄咄逼人的一句話就是不換觀念就換人,自己不貪不占不嫖不賭僅僅因為政治上的原因就被換下來,豈不冤枉?何況在貫徹執行黨的一元化領導那些年代,自己從來都是順著他尉遲的意志的,對他尉遲提出的決策事項即便有不同看法,也從來沒有一口否定過,只是通過自己的智慧在制訂的方案中去完善,在實施過程中去補救,使之盡善盡美??磥恚D變觀念首先是要轉變自己的執政觀念了。于是,他緩緩說到:“我首先自我批評,這件事情我事先沒有跟書記溝通過,大家也不要奇怪,因為這件事到現在也算不上是決定,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或者叫謀劃。這件事局里施加的壓力很大,所以放到我們隊上就是一個重大決策的問題,正因為重大,我才不打算僅僅局限于我跟書記的看法是否統一,統一了拿到會議上來,大家就不好發表自己的意見了,民主決策就變成了二人轉,甚至變成了單口相聲。我想直截了當聽到大家的真實意見,面對面地了解大家的真實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在會前跟任何人都沒有通過氣。我希望今后我們的黨委會也好,隊長辦公會也好,黨政聯席會也好,都能即席提出自己的主張,即席發表自己的意見,不要瞻前顧后老謀深算,你一個人的主張和想法都不算啥,不是還要經過會議么,有會議上這一幫子人把著關,出不了大事!”
說到這里,賀仁甫停下,端起斑斑駁駁的搪瓷茶缸,喝了幾口很釅的苦丁茶。這個茶缸是十多年前參加全局組織的某礦區勘探會戰的紀念品,掉了很多瓷,黑白斑雜,但隱約可辨“□□□礦□探□戰紀念”幾個暗紅的字跡,釅茶很苦,從賀仁甫的臉色上品味得到。
所有參會者都沉默不語,在他們的經驗里,這種黨政一把手在會議上的不協調情況的出現,在一大隊會議史上是破紀錄的,誰都不敢多嘴。
吉祥見這樣,擔心項目問題要擱淺,也顧不得歷次開會都要等領導們逐個講完主持者點名后才輪到中層干部說話的慣例,開口說:“我非常贊成賀隊的觀點,開會就要有點民主的氣氛,每個參會者都要在會上談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談出自己的不同意見,免得在會后說東道西?!彼活櫰渌麕讉€副職臉上流露出的對他“越班啟奏”的不屑表情繼續說:“我們當務之急是要解決職工的吃飯問題,姑且不談上級是否給了什么樣的壓力,我們的生存之路就決定了我們應該抓項目,抓項目的機遇不多,稍縱即逝。我們多經科兩年來抓了一些小項目,多數夭折了,碩果僅存的也成不了全隊的支撐,形成不了氣候?;ń菲哼@個項目,能得到局里邊的扶持,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搞好了就是我們隊的一個支柱產業。尉遲書記的顧慮也是非常正確的,給我們提個醒也是非常必要的,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個人認為,抓機遇重于顧后果,資源問題我們可以邊采邊探,控制規模,再說局里下達任務沒有下達產量,野外浸出了黃金,我們就完成了任務,局里就無責任可咎。資源問題只是涉及今后我們隊上的長期效益,但在對花椒坪資源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我們也不可輕言放棄。從常規說,有個程序問題,但如果按照程序按部就班來做這件事,可能猴年馬月都落不到實處,等落到實處,可能上邊又沒了資金?,F在各個野外隊都在餓肚子,都在局這口鍋里搶飯吃,如果我們臉皮薄害羞一味考慮如何擺客套講禮數的話,等人家把飯搶完了,我們連鍋巴都弄不到一塊,只能喝洗碗水了!”
賀仁甫對吉祥投以贊許的目光,并頻頻點頭。
見幾個副職臉色稍霽,計劃科長蒲躍進也謹慎地說:“據局里的辦事風格,對于野外隊的二級實體的建與不建,他們從來是不會插手的。對于項目的風險,也絕對不會給你行一個免責的文件。我們只能看是哪個領導在表態,這個領導表態的時候,相應的管財管物的部門一把手在不在場。如果是拍得了板的領導表的態,又有執行部門一把手在場,以后即便出了問題,板子也落不到我們屁股上。第一,表態的領導不會自己舉板子,一舉就扯著自己的筋;第二,沒表態的領導也不會輕易舉板子,打狗還要看主人。至于政府這邊,我們是垂直管理,地方從來不管我們,政策上目前也沒有明文規定我們自己不能搞開發建設,我們如果主動匯報,是否會節外生枝地產生許多障礙。我們不妨先上車,等查票的來了再補,不查票就逃。所以,我個人認為,如果局里的錢到位,我們不妨先在政策的空隙里先花,反正局里不會要我們還?!?/p>
尉遲書記不冷不熱地說:“蒲科長的話很實際,道理也深刻,把現實分析得很見底,但作為一個單位領導的我們,不可能像你們中層干部那樣以僥幸的心理去決策,以賭博的心理去打仗,說透徹一點,我們不能搞機會主義,不能靠投機取巧渡難關。如果我們僅僅看某個領導的臉色行事,而不是理智的決策,給國家造成損失之后,即便上級不打我們的板子,我們自己也會有瀆職的罪惡感,我們的良心能安么?我先前和現在談的意見,并不是反對賀隊長的提議,也完全沒有不支持局決策的意思,我只是以個人名義建議大家把風險因素分析多一些,并且要把潛在的風險給局領導提個醒?!?/p>
剛調動起來的一點氣氛又凝固了,賀仁甫見大家再度緘口不語,以沉重的語氣說:“同志們,局里決定上這個項目,讓我們在全局礦產資源開發領域扮演吃螃蟹第一人的角色,我領會得到局領導的苦心,我更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大家知道,這幾年來因為我們無法給職工們安排上崗的機會,很多技術上的頂尖人才因為沒有用武之地而流失了,在他們跳槽之前都找過我,很艱難很留戀很缺底氣地向我提出調走的請求,我想留他們,但我又明白留他們只是誤他們,害他們,他們正處于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他們要奔他們的事業啊,我只能同樣艱難同樣留戀同樣缺底氣地在他們的請調報告上簽字,我慚愧??!我沒有項目讓他們施展自己的才能,沒有項目讓他們踏踏實實捧上飯碗,我有臉留他們嗎?我留得住人家的身留得住人家的心嗎?在我們彈盡糧絕的時候,在我賀仁甫個人找不到臺階下的時候局里扶持我們上這個項目,起碼眼前就可以解決十多個人的飯碗,這十多個人中,有我想留下的技術種子??!我個人認為,上花椒坪這個項目,即便談不上是局里為我們辦了一件好事也算得上是局里為我們辦的一件實事。為了把實事辦好,我急于召開這個會議并急于拋出我的個人想法,的確是想在會議上順利通過,要大家討論,是希望大家來完善我的這種想法,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我本來就不希望它通不過,這不是我看不看領導臉色行事的問題,也不是單純服不服從上級的問題,而是我們窮得來只有看領導臉色只有服從的份了!我們只能背水一戰,把這個項目搞成功!至于資源問題,我想,沒有機會再考慮了,我今天表個態:我們只要在花椒坪堆浸出了一克黃金,總結出了一套低品位巖金浸出的工藝流程以及礦產開發的經驗提供給全局借鑒,我們就算成功了。如果我們的經驗推動了全局礦產開發事業的發展,我們就是全局的有功之臣!如果在資源方面真的出現不測,我個人到局里去背書,與大家無關!”說到這里,他情緒有點激動對辦公室主任安志友說:“安主任,你把我最后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會后我摁指?。 闭f到這里,他再次端起茶盅,空了。安志友趕緊提起保溫瓶上去續水,賀仁甫左手端著盅右手把玩著蓋卻不急于喝,繼續說:“至于人事安排,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三人各有長短,老成對礦區資源分布了然于胸,小牛工藝上從頭搞起情況熟悉,但兩人都性格柔弱,遇到困難或者處理糾紛我怕他們都扛不住,因此我建議蘇新任指導員,蘇新雖然技術外行,但性格也外向,應變能力強,又有多年支部書記工作經驗,不僅可以溝通試驗場內部職工思想,還可以協調與當地村組之間的關系。尉遲書記提出的成奇的政治問題,我不是沒考慮這個因素,為這個位子的人選問題,我請教了局組織處,答復是像他這種人,在黨政機關序列肯定不能啟用,隊級領導班子也肯定不能進,但作為隊下屬經濟實體負責人,只能說是在行使一種生產經營職責,好像還算不上領導干部之列。有了這個答復之后,我聯系到我們黨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一貫方針,才下決心啟用他,讓他在這個不大不小的舞臺上表演。表演得好,說明我們用人用對了;如果有什么差錯,我們可以隨時撤換。我看就不爭議了,小平同志也講過,不管黑貓白貓,抓得住老鼠的貓就是好貓嘛!如果意見達不成統一,我建議用舉手表決或者無記名投票的方式來通過我的提議。不過,我還要聲明,今天即便通不過,我保留在我得到局支持的前提下,有一票決定的權力?!?/p>
這次會議盡管別扭,賀仁甫的建議最終還是以大多數贊成票獲得通過。同時,黨政聯席會還決定,為了搶在雨季到來之前完成場地建設,不等局里撥款到賬先把人員派出去。
花椒坪項目在黨政聯席會上通過的過程和同時作出的決定也在參會者輪流去廁所的時候隨尿液不斷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