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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年代紀念 1

          ----四十六年后給老師的回信

      

               趙維峰

        您在兩個地方教學，一是侯兆川，一是博浪沙

        侯兆川希望您教出諸侯千萬，博浪沙希望您育出張良萬千

       

        您有兩顆心臟，一顆跳動在輝縣，一顆跳動在原陽

        為輝縣您春蠶絲盡，為原陽您蠟炬淚干

      

        你有兩個故鄉，一個在黃河岸邊，一個在太行山上

        黃河岸邊走出晏嬰毛遂，太行山上下來子路顏回

        您想多一點，唧唧復唧唧，少一點木蘭長嘆息

        您想多一點，馮諼焚券市義，少一點周處兇強俠氣

        您想多一點，曹劌的謀略出奇不意，少一點肉食者的驕侈淫佚

        您想多一點，皓月千里，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少一點，陰風怒號，檣傾楫摧，虎嘯猿啼

        喝《荔枝蜜》須對好日子珍惜

        賞《雪浪花》要防鱷魚的偷襲

        品《愛蓮說》在逆境中自潔自律

        學《庖丁解牛》精益求精，游刃有余

        您希望我們金榜題名，狀元及第

        您希望我們精忠報國，傾心竭力

        您希望我們飛黃騰達，叱咤海域

        您希望我們造福萬民，才華橫溢

        我愿做您的可教孺子，知書達理，圯下拾履

        我愿和您共書寫《出師表》，忠于先帝

        我愿同您手捧半畝方塘，在天光云影中徜徉

        我愿攙扶您在庭堂，三叩九拜把這封信奉上

敬愛的趙毅老師：您好!

      四十六年前我從輝縣三中畢業后，在山西晉城一個部隊工地上勞動。這個工地在深山里，是公社組織的副業勞動。人員來自各村的青壯年，每天起早摸黑，筑路修橋，全是一些繁重的體力勞動。到一九六九年末施工才結束。施工結束后的一個周末，我和同學高不驚到原陽官場中學看望您（我和高不驚同在一個工地勞動）。當時您剛從輝縣三中返回原籍工作。那是一個公社的中學，環境和工作條件十分簡陋。我們徒步到了官場公社，找到您時，天色已晚。您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我們坐在煤火臺上，吃著紅薯，喝著稀飯，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盡管跑了一天，見了老師格外興奮，并不覺得累，直到深夜方才入睡。

  我記得那天十分寒冷。朔風緊吹，風沙彌漫，滴水成冰。風刮得人睜不開眼。田里稀疏的麥苗全都奄奄一息，弱不經風地縮卷在沙土里。您說要不是天氣不好，一定帶我們到黃河灘上走一走，讓我們見識一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壯觀氣勢。第二天，惡劣的天氣依然如故。您說天不作美，黃河現在可能已經沒了浪滔，我還是帶你們到我家里看看吧。來了不到家哪能行？

  于是，您帶著我倆到了您家里。那是一個農家小院。進屋之后，您把掛在屋梁上的籃子取下來，想看看籃子里有沒有吃的東西招待我們，結果籃子里空空的。家里不僅沒有吃的，甚至沒有一張床。您的妻子和女兒就睡在鋪了一層稻草的地上。我們進屋的時候看見她們還在稻草上坐著。見有生人進來，連忙站起來和我們打招呼。當時我心里想，輝縣農村窮，家里還有個土炕，一個掙工資的老師家里，連個睡覺的床都沒有，實在讓我震驚了。一貧如洗的家里實在沒有待客的東西，吃一頓家常便飯已成了奢望。屋里沒有坐的的凳子，更沒有取暖的火爐，屋里屋外一樣的寒冷。環顧家徒四壁的屋子，不僅讓老師尷尬，也讓我的心無比沉重。我們站立片刻之后，老師您說咱們走吧，我送你們到原陽縣城。

  于是，我們又冒著寒風頂著風沙，急匆匆地步行二十多里到了縣城。天陰沉沉的，一場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即將來臨。在縣城，您提議到照相館照個合影像。付錢時，您特別囑咐攝影人員在照片上寫上“七十年代紀念”幾個字。我在寫這封信時，題目用的就是“七十年代紀念”。但那是一段令人難忘，令人痛心，令人煎熬的歲月。寫完這個題目，酸楚的回憶和著淚水流淌著，無法停止。趙老師您一定知道，那個年月會讓多少人刻骨銘心，傷心落淚，不堪回首！那幾個字太沉重，它紀念的是傷痕、痛楚和苦難。我實在承受不了，便又潸然淚下。

  時間已過中午，我們到車站附近的飯館里買了三碗面條。飯館的墻壁上貼著毛主席語錄“節約每一個銅板，為著戰爭和革命事業。”“備戰備荒為人民。”吃飯的人并不多，服務員大聲吆喝著:“大碗的面條，一毛一碗，醬油醋盡掌。”（盡掌，河南方言，隨便用的意思）。面條端上桌，碗里有一半是粉條。當時有一句順口溜：“紅薯面紅薯饃，一點白面見不著；紅薯片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這些粉條在水里泡過后脹的像八號鉛絲一樣粗，短的又像水中游動的蚯蚓。碗里沒有一點油花，只有鹽的咸味。饑腸轆轆的我們顧不上斯文謙讓，幾口就吞進了肚里。這面條就像旱地里下了幾滴雨，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無濟于事。但不敢再要第二碗，因為我們在工地干活只記工分不發現金。我們囊中羞澀，更何況那時還要糧票。吃過飯后，我心里突然有一種負罪感，感到我剝削了老師。我們吃他這一頓，老師要勒緊褲帶節省多少天呀？

  一碗飯功夫，天空突然就飄起了鵝毛大雪。走出飯館，門外兩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乞丐迅速跑進去搶我們丟下的飯碗，可他們那里知道，我們用過的飯碗比貓舔得還要干凈。那時，原陽縣城的街道窄的像一條小巷，街上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風雪中穿行，讓人感覺不出就要過年的氣氛。我倆登上開往新鄉的汽車，老師在風雪中揮手向我們告別。高不驚臉上掛著淚珠，我的眼睛一熱，連忙轉過了頭。

  老師一定記得，我在上學的時候，輝縣北部沒有電，只有縣城才有電。學校和農民都是煤油燈照明，為了讓農村用上電，我參與了架線送電工作。 趙老師，那時候我看見城里街上那明晃晃的電燈，真是羨慕極了，羨慕得不愿離開。我想，這么多電燈一照就是一夜，多可惜呀！它們不知道在農村，您和我們一樣，只能在彌漫著煤油味的昏暗的燈光下辦公學習。

     

  就要給山區送電了，在架線之前，必須得清理一下線桿周圍的樹枝，以免妨礙放線。我在清理樹上的枝條時，不小心觸動了螞蜂窩，一群螞蜂突然在我頭頂盤旋俯沖，我被蟄了幾下，幸虧跑得快才得以脫身。但被螞蜂蟄了的臉馬上腫了起來。我顧不上疼痛，繼續投入了工作。我們十個人一組，一字排開，一個線桿下站一個人。紅旗一擺，哨聲一響，線桿下的人就得迅速爬上去。當時我急著想尿，但命令一下，就憋著尿飛快地爬上了線桿的頂端。坐在橫擔上，敏捷地把地下的電線用繩拉上來捆綁結實。我的任務完成后，便在那高高的線桿上，解開褲子酣暢淋漓地放松一把。

  放眼起伏的山巒，我禁不住心生感慨。在給家鄉送去光明的時候，螞蜂蟄腫了我的臉，我不休息，甚至連尿一泡尿的時間也不愿耽誤。這是什么力量在驅使我？趙老師，我還記得您在黑板上寫過這樣一句話“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農村一個青壯年勞動力，干一天不足五毛錢，溫飽不能解決。遇上婚喪嫁娶還得特別告知親戚朋友，一家只能派一個代表參加，因為解決不了吃飯問題。農村經常出現“拾個麥穗撿個豆，不是捆走就挨斗。”禮儀廉恥蕩然無存。農民都懂得一個樸實的道理，“米面夫妻，酒肉朋友，養起豬打起圈，娶起老婆管起飯。”可是，那個時候就是管不起飯呀！

  當時我們老家流傳著“黑窩窩不如白面饃，老粗布不如絲綢羅。一人不如兩人過，打光棍不如有老婆。”可是貧窮，極度的貧窮，使得農村青年找對象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村里有個叫宋見山的年輕人去湖北他姨家住了幾個月，回來后說他在湖北找了工作，收入可觀。四處托人給自己介紹對象，張羅著相親籌辦婚禮。姑娘相家那天，他家里的幾個缸里都塞進了被子，上面鋪了一層糧食，還借了鄰居的家具，在媒人的一再撮合下，收過彩禮之后的姑娘在年前就要過門了，宋見山就要當新郎了。典禮那天，新郎找到我商量，要我平時出門才穿的那身新棉衣棉褲借給他穿幾天，我爽快地答應了。借了衣服一會兒又來找我，求我把一雙新鞋也借給他。他把自己的鞋脫下來，我一看，腳也沒有洗，腳面和腳后跟黑乎乎的，我打趣對他說：“入洞房當新郎，就這樣跟人家姑娘睡一個被窩？新被子叫你一腳一個黑印，真是按腳印不用抹墨水了，洗腳水能頂兩袋化肥！”新郎被我這一揶揄反而更得寸進尺說，那你連襪子也借給我算了。就這樣，他從頭到腳穿著借來的衣服把新媳婦娶進了家門。

  春節一過，新過門的媳婦就催他去湖北那邊上班，可他就是遲遲不走。后來在媳婦的一再催促下，他才答應啟程。媳婦沒去過湖北，想要與他一起前往。新郎說啥也不同意，解釋說，湖北廠里是集體宿舍，等穩定之后再接你過去。然后他就獨自一人走了。

  幾天之后的一個清晨，我起得早。雖然月色溶溶，但寒氣逼人。我和一群人扛著工具上水利工地，路過一個村子的麥秸垛時，突然發現麥秸垛后面有個東西動了一下。出于好奇，我壯著膽子拿著手中的工具走了過去。走近一看，卻是新婚不久的宋見山。他把麥秸垛掏了個洞，鉆在里面過夜。我驚訝地問他：“你不是去湖北上班了嗎？人家新婚都是兩口兒形影不離，親親密密，而你卻在這里鉆麥秸垛，是咋回事？”宋見山說：“新法叔，我不瞞你，我根本沒有在湖北上班，我是為了尋媳婦，編了個瞎話，哄媳婦哩。我想媳婦一過門，肚里有了孩兒，還能和我離婚？”我說：“聽說你媳婦有喜了，趕快回家吧，去照看你媳婦，對人家說清楚，以后別辦這糊涂事了。”宋見山不能自圓其說，謊言很快就被揭穿了。新媳婦覺得上當受騙了，吵鬧不休，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鬧著要離婚。其實，倆人也沒有領結婚證，媳婦雖然懷了孕，但不符合計劃生育政策，就到醫院做了流產手術。本來結婚典禮、衣服彩禮，就把家里折騰空了，眼看媳婦要飛，宋見山經不住這一打擊，就瘋了。嘴里不停說著“紅公雞坐門墩，吵著鬧著要媳婦，要媳婦弄啥哩，暖腳作伴哩。”他的父母也因此氣起得相繼癱瘓，臥病不起。因為無錢醫治，不久便離開了人世。父母一死，宋見山經常念叨著：“媳婦媳婦麥秸垛，老婆老婆棉花包，大閨女肚小媳婦腰。”他更加瘋瘋癲癲了。這件事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議論的話題。宋見山見了我會低聲和我說：“新法叔，我還要再尋個媳婦，你那身衣服還得借給我穿穿。”我嘴里答應著，禁不住一陣陣酸楚涌上心頭。

  趙老師，我收到您的來信時，正在輝縣陳家院水庫勞動。工地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全縣抽調的青壯年勞動力都在工地上忙碌著。那時，每天收工后，手也不洗趕緊去吃飯。每人中午有一個半斤白面做的饅頭。有的民工舍不得吃，就多喝幾碗稀飯，把饅頭省下來，叫人捎回家讓妻子兒女吃。年青人說，來工地就是混個肚圓，即便不掙錢，也落個不餓肚。每天入睡之后，在蒿草和木架搭成的簡易工棚里，充滿濃重的汗腥味、腳臭味、尿騷味。時不時會有一個個大老鼠在人們的酣睡中，大搖大擺地叼走那些舍不得吃，準備帶給家人的饅頭。

  我是在夜深人靜時，借著工棚的煤油馬燈，閱讀您的來信的。您在信上說：要在勞動中拋棄阿Q精神，拋棄孔乙己身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小知識分子的劣根性，拋棄祥林嫂甘受封建迷信束縛的思想······總之都是鼓勵我上進的話。從信中還知道您從原陽返回輝縣三中舊地重游一番。您在信中感嘆，山水依舊，人事全非。最可貴的是，您隨信寄來了我們三人的合影照，照片上赫然寫著“七十年代紀念”。我把那封信珍藏在我的枕頭里，枕頭里還有一套高爾基的自傳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還有一本高爾基的《母親》。我把照片夾進《母親》這本書里。

  還有一件事想告訴您。就在收到您來信的幾天之后，一場暴雨引發了泥石流，泥石流裹挾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山上直瀉而下，先是砸毀工棚，很快就吞噬了工棚。我是赤身裸體從工棚里跑出來的。那天夜里，我借著煤油燈看了一會兒書，也不知是什么時辰，剛剛躺下，便聽到一陣很不正常的響聲。我本能地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喊。跑到門口時，工棚里已經亂作一團。不顧外面傾盆大雨，所有的人都呼喊著，驚慌失措地四處奔逃。有的人就是跑出工棚時被滾落的石塊砸中的。我憑著平時的記憶，朝著一個山頭跑去。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也冷得直打顫。我真不記得那一夜是怎么度過的。天亮后，我看到遠處躺著幾個人，傷勢不輕。我當時因為逃命，沒有來得及穿衣服。只好用根藤條串幾片樹葉掛在腰里。手腳和身上被山石和荊棘劃了好幾個口子，還在不斷地流血。我還沒從驚恐慌亂中回過神來，就和大家一起開始了本能的自救。我簡單的衣服和心愛的書，還有您給我寫的信和那張照片，都已蕩然無存（后來有人給了我一條褲子。那是一條透過光線可以把人體一覽無余的褲子。前面印著日本，后面印著尿素，屁股溝顯示含氮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病了，從心靈到肉體病了一場。心悸了很久，腰疼了很久。但畢竟年輕，很快就恢復了健康。又上了水庫工地。那時候，“一大二公”對農民的過度壓榨，輝縣的老百姓一貧如洗，苦不堪言，只能到水利工地混個肚圓。有的還為此搭上了性命。有一次收工后，人們都在鍋臺邊等開飯。只聽見炮聲響過后，一塊石頭帶著哨音飛落在一個民工的頭上，他一聲不響地倒在了地上，手里拿著等吃飯的碗也被摔得粉碎。他餓著肚子走了，沒有混個肚圓。陳家院那條瀑布飛流千尺，好像一條白色的挽幛，上面仿佛書寫著“一將功成萬骨枯”，“都是生靈血染成”。

  趙老師，七十年代里，我在泥石流中沒有被沖走，我在錘楚笞辱中沒有呻吟，我在煉獄般的暗夜里沒有頹廢，那是因為我心里總響著您堅毅的聲音。四十六年轉眼逝去，我已年近古稀，您也成了耄耋老翁。憶往昔，您播撒甘霖在原陽，澤被輝縣在太行。兩縣的人民對你是難舍難丟，正像豫劇《朝陽溝》唱的那樣：人也留來地也留，輝縣和原陽的大地不會忘記您！我愿您“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兩地人。盡情享受生活的甜蜜吧，我敬愛的趙毅老師。

                                                      此致

敬禮

                                                                                                                                          學生  趙新法  頓首拜上

                                                                       2016年4月26日   于新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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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