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來源：作者：董一佐時間：2012-08-22熱度：0次
她是帶著宣誓般的決心，要徹頭徹尾，好好整理整理房間的。
入住之初，每一個獨立的空間都顯得足夠寬敞。積水成淵，積土成山，3000個日月輪回之后，珠積寸累之功已昭然可見。新舊廚具理直氣壯地占領著廚房，薄厚衣服彬彬有禮地擁塞于衣柜，斑斕圖書野心勃勃地雄踞于書櫥的同時又向床底窗下拓展。
先是必備的用品，然后是可有可無的雞肋，然后是搬進來就從沒用過的東西。所有四方的三角的角落，所有大大小小的格子，都塞滿了形形色色的物品。
凌亂的物品，形成龐大的陣容，面目崢嶸地帶著邪惡的微笑，以蠻悍之態，攪亂了她心湖的平靜。凌亂與擁擠，漸成蔓延之勢，她有快被淹沒的窒息感。無論如何不能再視而不見，無論如何按捺不下心中激起的噪音狂濤。
她雖然不肯馬虎于文字的構筑，卻向來一塌糊涂地敷衍著家務。她簡陋的生活，總是無條件地向她蠻橫的喜好讓步。她一貫主張物質的用度相宜便可，奢侈華靡的物件，擺在商店里觀看就好。她每日也都在力不從心地整理清掃。可即便如此，數年無心的堆垛，依然讓她觸目驚心。她對生活潦草的書寫，開始沖擊心里最起碼的秩序底線。
她不無驚悚地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就是這樣毫無條理地經營自己的鴿巢，經營自己的人生吧。曾有多少紛亂的思緒如揚塵，遮擋了眺望的雙目？曾有多少怠惰的情緒如纖藤，羈絆了探索的雙足？
那過期的藥物，何嘗不是她過期的健康？那過時的衣服，何嘗不是她過時的夢想？
壁塵盈刻，珠網懸窗，她心里的塵厚如何度量？魚目混雜，新舊交錯，她胸中的涇渭如何分明？
她痛下決心，不怕浪費時間，不怕繁瑣苦累，定要拾掇出一個養眼怡情的局面。那種堅定，就像要征服一座城池，征服一座高山。
適度的模糊是必要的，而適度的清晰尤為重要。農人的田隴不整飭，如何稼穡豐饒？軍人的陣容不端肅，如何威懾敵方？師者的思路不縝密，如何教導后學？
一度，她鄉土式的散淡隨性，遭遇了朝九晚五的刻板，她習慣安適了的粗糙，遭遇了毫厘必較的精細。而現在，她的潦草，她的無序，觸到了她以為不存在的那根弦，發出必須峰回路轉的琴音。
她知道慵懶的主旋律已經到了邊界，即便是水中自在的游魚，也需要長出翅羽或爬足，以便適應岸上的生存。她慶幸自己能主動進化。
毫無疑問，這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是靠簡單的邏輯推理，而是經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小規模局部作戰，發現不僅當時不能取得立竿見影的顯著效果，而且幾天之后就又恢復如初。她指尖的韻律，總是追不上“熵”的舞袖。
微若螞蟻，尚知清理洞穴；穢若蒼蠅，尚知搓揉細腳；猛若斑豹，尚知舔噬爪毛。她對自己的笨拙和無措開始動氣。
思想為行動之先，還應以思想為帥，統攝每一步驟。她托腮凝思，即使面對的是一堆頑石，也決定參悟出大致的紋理。事件的成功與否，往往和愿力的深淺成正比。一陣苦思冥想，薄如涂鴉的紙片，重如納物的柜子，每一物件的性質和意義，都在腦海里勾勒出基本的輪廓。
她想到，如果按使用頻率和重要程度劃分，人們對于周圍物品的需求比例，似乎也粗略地符合人際關系中1比3比6的規律。屬必備的占1，屬雞肋的占3，屬無需的占6。
少則無累多則亂。與其將無用的物什存放幾載接風攢塵，從東屋挪到西屋，從南隅挪到北隅，莫不如一次處理掉。于麥收之處兜售鐮刀，于無鐘之處兜售公雞，是古人就有的智慧。此處所多余的，也許恰恰正是彼處所缺少的。
萬物皆隨時間游走，漾動的支流不能在這里滯澀，吐故方能納新。或低售，或贈人，或拋擲，騰出更多的空間，邀千風，邀千月，邀一切美好的愿望駐足。
如此，可以簡省許多搬挪的時間，打理的時間，煩心的時間，而這些刪繁就簡、重新釋放出來的時間，原本就是不必浪費的。她嗔怪自己為什么不早一些明白，釋放了這空間與時間，其實就等于拓展了人生的時間與空間。
那些可有可無的雞肋，又可分為去留兩個種類。維護的成本若大于留用的成本則棄之，使用的概率若大于呆滯的概率則暫且保留，居于兩者之間的則根據心情隨機取舍。
打開高高低低的柜櫥，有若掀開了喜鵲的巢穴，形狀各異的物件擁到眼前。她驚嘆自己的雞肋如此之多。是因為舊物留有昔日的印痕？是因為容易留戀歲月的性情？它們都張著口，似在說著昨日的煙云變幻。
是煙云終要飄過，是傷口總要清洗了才好愈合。稍作沉吟，她就手腳麻利地將大部分雞肋攏至一袋，劃歸無所用而棄擲，只保留小部分期望值較高的雞肋，估且拭目以待。
如果將人類所需減縮打薄，當然，無需將廣廈退至為洞穴，無需將麗服退至為“皮草”，也無需將不銹鋼制品退至為半坡出土的陶器，只是稍稍簡約了的現代生活方式。
卻也發現，必用的物品，其實所占比例甚小。而細細看取，必用所屬的物什里，也有能夠再區分為可有可無和干脆無用的。
況且，世間萬物，有什么可以稱作是永恒的呢？除了古董古跡，大多數有形物品的價值，都是有時限的吧。我們稱之為有用有意義的，也都是當前當下的語義吧。隨著時間的遷移，許多目前是必須具有的，也都漸漸變為雞肋或無用的了。
除壅去贅后，剩下的自然眉目清晰。類同則聚，類別則分，重新歸入各櫥。常用的淺放，不常用的深放。個人的柜櫥隔層，收藏個人的物件。
經過一周的拋擲疏攏，她環顧清曠的房間，終于展睫微笑了。倘若無用的東西變成累贅，拋擲的快樂絲毫不遜于擁有的快樂。在這場自己和自己的交戰中，無論執黑執白，她始終都是喜悅的勝利者。
(編輯：作家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