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漫筆
來源:作者:宋長征時間:2012-09-19熱度:0次
一 麻雀的翅膀
我們從沉睡的冬日醒來,欣喜之余仍然保持著一份冷靜。——盡管在漫長的冬天,大自然曾經賜予我們潔白的雪和搖曳的爐火。在冬天,溫暖是一種純商業的操作,并且是一種沒有盈余的經營。我們把柴薪、黑色的碳,把一切可以燃燒的物體轉化為溫暖,利用起來,以求達到自身最為私人化的享樂。回望,有多少山林從此死寂,有多少碳的黑色瞳孔,變成大地上的滿目瘡痍。無可復制的大自然,就像一塊美味的甜點,一旦被分食殆盡,我們便永遠只能存活在味蕾上那點單純的回憶。
萬物在蘇醒,墻角的蟲蟻和樹枝上的鳥兒,無不伸展肢體和翅膀,迎接時間冊頁上的又一個春天。只要冷靜下來,在院子里,或者坐在一只老樹樁上,我們便可能憶起冬天的很多場景。冬小麥在殘照下懨懨睡去,或許只是為了讓大地歇歇腳。所有的草木用愛約定了時間和地點,等待春天。這個疲憊的老人,這個萬物的生身之母,這個樸實的土的掉渣的鄉下母親,終于在北風的催促下入夢。田鼠好像也變得極為乖巧聽話,儲存好過冬的糧食,為了不再消耗體力,盡量呆在地洞酣睡。或者身體力行地將生存的技能,口傳心授給自己的兒女。——只是偶爾,會扒開厚厚的積雪,忘情地沉醉于日落的片斷。是在等待春天,還是為大地和糧食而祈禱?遙遠的鐘聲,被寒冷澆鑄得更加清脆、清澈,沿著封凍的河面傳遞至村莊的深處,以提示:時間并未真正凍結,滴答的指針仍舊在保持勻速律動,每一個生命體內的血液仍舊在按部就班循環。
下意識聳了聳衣領,才發現是一種錯覺。當大地蘇醒之時,風已經變得不再那么冷硬,那么面孔陌生。風在春天扮演了一個天使的角色,褪去冬日潔白的盛裝,用青綠將自己打扮得生動而鮮活。風一直在唱一首不甘寂寞的歌。在夏日,為萬物生長太陽的熱情而歡呼,而起舞,引流蒼天的淚水,澆灌家園,澆灌土地,澆灌野草與莊稼,澆灌我們干涸的靈魂。在秋天,風是魔術師手中的一只魔法筆,三下兩下,從容而流暢,將收獲寫在每個人的臉上。我們乘著風,盛贊著大地與谷物,敬仰膜拜著賜予我們快樂與富足的神靈。——盡管,高高在上的神從來沉默,但我們會一直相信有一雙慈愛的眼神,在天的盡頭撫摸我們的頭頂,燭照我們卑微的靈魂。只有在冬天,當風的情緒變得有些冷漠——那是一種警醒式的冷漠,提醒匆忙行走的我們,務必要停下腳步,學會思考一些與靈魂有關與愛有關的事情。我們很難像冬天那樣圍坐在篝火旁,飲茶,吃著瓜子和糕點。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一種無形的東西在拼命追趕著我們。腳步越走越遠越走越快,物品越來越豐富,冷或熱,漸變成溫室里的溫度常態,不溫不火,不疾不徐,卻狠狠地刺傷了季節的尊嚴。所以,風告訴我們,該停下腳步沉淀或思索了,該總結一下這一年來甚至很多年來我們付出多少,收獲了多少,智慧的詩稿有無增加一行一頁一個符號。篝火殷紅每個人的臉龐。我們羞愧的內心是否會持有一點清醒與刺痛,在物質之外,生命到底還是否需要精神與思想的填充?在漫長的道路上,當幸福荒蕪成最后一支玫瑰——那遙不可及的玫瑰啊,即使一個人多么富有,也會在寒風中日漸枯萎。
春天的翅膀飛過村莊的上空,輕盈,透明。舊的房屋,新的瓦壟,在春風的撫摸下,一點點變得溫暖,舒展開來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在屋頂上,煙囪上,樹枝上,一口老井的臺階上。老井旁邊有一株經年的臘梅樹,能聽見花蕾柔軟的的絮語。是啊,耳朵一旦醒來,告別冬日的沉寂,也會變得聰敏而快樂。聽見鳥兒的鳴唱響在云端,聽見流水自大地的深處奔涌,聽見土地的肌膚開始一層層松軟,草籽的歡笑透過一滴露珠清澈地表達出來。——在春天,誰不想表達彼此快樂的心緒呢。盡管有的人還會背井離鄉,看一眼風中的老屋和院門,流著淚背起行囊遠赴他鄉。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每個離家的人在心里都有一條隱約的歸鄉之路。無論黎明或傍晚,只要停下匆忙的腳步,就會想起有關家,村莊,院墻,莊稼,那些生動的詞語。他們的離開是無可厚非的,就像一只辛苦的鳥兒或者蟲蟻生活在大地之上,每一日都在為生活奔忙,每一天都在為生存努力。所不同的是,我們一旦離開單純單向度的思維,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名利場與物質的附庸。每天沉浸在物質的失落或欣喜里,陶醉在一種有形卻并無溫度的所謂的幸福溫室里。有時想來,當一個人最終走到生命消失的路口,回首往事,除了身價,功名,除了那些終將變成舊物甚至消亡的事物之外,我們是否給神或大地有一個滿意的答復?除了消耗還是消耗,除了膨脹還是膨脹,還有沒有曾經收斂過生命舍利的光芒,讓思維與智識的光華凝集,變成一枚珍奇的夜明珠,為夜行人照亮前行的路,給子孫后代留下一冊半卷生命之書?
在一座古老的拱橋上,我們的目光和腳步都會不由自主冷靜下來,放松下來。青磚,生長在縫隙間的野草,橋頭上一棵粗壯的皂角樹,日夜流淌的清凈的水流,仿佛連成一體,構成一個不可侵犯的物種鏈條。曾經,她們牽手在一起度過了多少漫長的黑夜,度過了多少饑餓與荒寒,看見過多少人從咿呀學語蹣跚走向老年時光,聆聽過多少次天籟而沉默不語。無疑,有時靜止也是一種足以令人敬畏的思考方式。斗轉星移,在移步換影之間,多少朝代傾圮,多少功名利祿煙消云散,多少人懷著失望與落寞,葬送在他鄉客坻。時間真的是一位高明的工筆畫師,用素色調合成為冷色調背景,而后勾勒出大地流水山野房屋。鳥的動態是靜態之筆,一雙展開的翅膀永遠無法合攏。人是靜態的動態之筆,匆忙交替的雙腳,日夜在大地上行走,閱盡世間風情,卻不能合上疲倦的眼簾。流水是靜態與動態的交融——把太陽的光線再削弱一些,河水的光芒便愈見明亮,樹影,橋影,鳥的影子,人的影子,在流水的思緒中復活,讓你覺的從容,卻又留下幾分深深的疑惑。從來,我們都在制造速朽的東西。拆遷,破壞,圈地,規劃風景,自以為是勾勒所謂的和諧家園,自以為一支筆就能將森林與河流,湖泊與山野搬到自家門前,自以為動用幾個能工巧匠就能代替時間的神來之筆。而聰明者永遠是自以為聰明的人,只有看似愚笨的靈魂才能和時間天空大地對話,心系一起。只是他們早就習慣了沉默,在強大的集體利益的驅使下,噤若寒蟬走過街道與田野。他們敬仰心中的神,他們渴望用勤勞的雙手換取豐收的果實,而不是挖空心思尋找致富的捷徑。也許,在眾多人眼里被視如草芥,而沉默的生活之下,他們篤信只有耗盡畢生的血液才能表達對大地的深情。他們崇尚藝術,崇尚高尚的靈魂與文學,更簡單的說來是崇尚自然之神。在短暫的輪回里,也許只有借助神的啟示所創造的藝術更美,這才是物所應該保留下來的真實面容。而后,有人贊揚,有人追捧,有人會把那雙能將短暫化為永恒的手奉若神靈——多么讓人呲之以鼻的想法和舉動啊!當所有人蜂擁而至的時候,所有的物之神奇除了速朽還是速朽。
樹的枝椏隱隱泛著青綠,從來靜雅的個體都會有自己的養生秘笈。樹的龐大根系盤根錯節伸進橋里,橋的冷靜與清醒傳遞給這棵大樹,從青磚縫隙間伸出來的野草,透著一種古樸與深意,流水的鏡像膠片,雖是永恒的黑白底色,但表達的卻是一個有關愛,有關相濡以沫的命題。
村莊很近,我們的腳步也并未走遠。在醒來的長長的炊煙里,闃靜的房屋,環繞著村莊的樹,飛過村莊上空的飛鳥,變得鮮活起來。春天的空氣一如既往的純凈,仿佛透過一扇透明的玻璃窗伸手可觸,能觸摸到一種微涼的質感。醒來的牛,在野地上吃草,作為一種古老物種的代表,它們很少言及諸如幸福與悲傷的話題,吃草飲水,蜷臥在大地之上,和流水交談,傾聽天籟的私語。牛的眸子是一汪清泉,透過這眼在春天醒來的泉水,人很容易走到從前的某些畫面。人是活在記憶里的生物,也是唯一好高騖遠的生命個體,迫不及待打開春天的那扇門窗,一樣會毫不猶豫跳進自我挖掘的物質陷阱……
其實春天還未真正開始,你看一只麻雀的翅膀上,寫滿了閃爍的銀光,留下還是遠足,重復著這個千年不變的話題。
二 時間的目光
路在春天醒來,在春天醒來的只能是鄉間小路,或者稱她們為阡陌。這些路實在是太小了,即通不到看不見的遠方,也不能循著走向天堂。但是那是確實存在的,像一條條灰白色的絲帶,鋪展在大地上,田野上,連通起村莊與土地的命脈。我們珍愛路,就如珍愛自己的神經,醒來的蛙在路旁調試鍵盤,展翅的鳥兒在吹試簫管,無數只小蟲從漫長的冬夜醒來,各自迅速歸位——她們是田園樂隊的主角,貝斯手,鋼琴師。吹小號的喜鵲和烏鴉。這樣的演奏從三月開始,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背景是鄉村,是沉實的土地,安靜的莊稼。當然,聽眾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農者。如果說日子太過散漫和單調,那么你還沒有真正和土地融合在一起。我們的腳步始終是懷疑的和猶豫的,懷疑在這片土地上,能不能得到了除了物質之外的東西,懷疑這樣的演奏到底有沒有現實意義。
我們看路旁的泥土漸漸從冬日的冷硬、皴裂中醒來,像一個人的臉經過風霜的侵襲,從嚴肅古板又恢復到鮮活紅潤。野草在萌發,每一株野草都迫不及待張開眼簾,她們計算了一個冬天,也沉睡了一個冬天。在長長的冬夜守望著家園與土地,看斗轉星移。醒來是早晚的事情。天空那只飛翔的鳥兒早就偷偷透露了春天到來的訊息,所以幾乎在一夜之間,灰白色的阡陌繡上了綠色的蕾絲花邊。母性的土地從來都沒有忘記打扮自己。趁著春風推開門窗,趁著曙光染紅大地,再一次把自己精心典雅妝扮起來。皮膚,是溫潤的柔軟的;飄蕩的柳枝是蔥嫩的纖纖玉指,輕輕彈破薄薄的春之霧色。于是陽氣漸漸回升,從大地的胸膛、內核、血脈里升起一團又一團氤氳。若是在這時恰好飄起一場小雨才好——其實在春天春雨來得極為稀少,因為稀少而珍貴,因為珍貴萬物都會張開希翼的雙手,眼神望向天盡處。她們知道,雨是大地的養份與精血,而自身的成長與需求恰恰來自腳下的土地。在春雨沙沙里,蛙的眼神清澈而深情,池塘這時才初現生命的跡象——一只八腳蜘蛛在水面上迅疾奔跑,像一個絕頂高手,踏水無痕。她們在游蕩,在這個春滿家園的時刻,將欣喜通過靈動的舞步在透明的水之舞臺上盡情舒展。醒來的魚兒禁不住歡呼,嘩地躍出水面,銀色的光練一閃,水面漾開詩一樣的漣漪。
別忘了,此時的我們還走在路上,遠行人剛剛消失了背影,他要走進城市的懷抱,他要用自己的雙手通過勞動創造或許更加完美的生活。這個世界沒有不勞而獲的鄉下人,用笨拙和誠實實現著既卑微又高貴的夢想。而荒蕪的時間里,好像總有什么在警醒我們。就如我們每天從大地上醒來,都會隱隱覺得除了日升日落,還應該有一些愉悅快樂的事情即將發生。事情是這樣的,當我們終于在曾經的家園上蓋起一座又一座心儀的房屋,種上花草,種上蔬菜和糧食——僅僅這些就足夠了。在沒有盤剝的社會里,通過雙手所創造的價值遠比非法所得更讓人心安。五谷香甜,夢境香甜,何況當每個人的思想都經過凈化或者回歸之后,將有更加優惠與完善的服務為我們提供堅實的保障。醫療,衛生,街道,商業買賣,安全與消防,能在一種相對公平的環境下進行,無疑將成為我們最美好的理想。
路的盡頭還是無盡的長路,云的盡處才是飛鳥的故鄉。一群羊和牧羊人行進在蓬勃的原野上,他們太需要旺盛的野草作為生命的儲備。這里面,盡管充斥著役使與販賣的自然法則,但你千萬別認為是缺失了關愛與親情。羊的感恩從來沉默,穿過逼仄的鄉間阡陌把身影留在松軟的土地上,留在茵茵的草叢中。她們習慣了這樣充實的生活,眼底純凈毫無雜質,在咀嚼青草時訴說著對牧羊人的眷念與深情。一條鞭子仿佛是無形的擺設,通常只通過空氣的點撥才會發出一兩聲空洞的脆響,告訴羊群,也告訴自己,要一步步走向春天的縱深。野地上此時已經繁花點點,誰能想到在冬的荒蕪與消沉之后,一片野地也擁有如此火熱的激情。蒼耳,荊棘,迎春花,紅色黃色白色,星星點點,像一片神意指點下盛開的花園。我們還會想起那些蕭瑟的日子吧——田鼠和野兔封住了洞口,北風吹過無邊的狂野,寂寥而寒冷。雪的天使飄飄灑灑,有多少失望就會有多少憧憬,憧憬在這片寂寞的野地上也能孕育出一個繁花似錦的夢。——就像當初我們失落時,走在空寂的山野。也許再忍耐一下就能聽見泠泠的山泉了,也許再磨破最后一雙草履就能看見山野深處的炊煙了,也許在我們咽下最后一片干糧時,漫山遍野的野果將果腹我們饑餓之后的流水年華。一輪掛在山頂上的彤彤落日,便會點燃我們繼續行進的火把。
砰砰的砍樹聲在透明的空氣中傳來,從聽覺的經驗上斷定這至少是一株十多年的大樹。兩只倉皇出逃的烏鴉,她們的巢穴就在這棵樹的頂端,也許昨天夜里就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在明媚的陽光下家園傾圮,不得不攜子帶女飛到另一個地方,銜枝筑巢,重建昔日的溫暖。砍樹人相當執著,把多余的衣物放在身旁的樹杈上,專心致志對付這棵即將成為房屋某一部分的大樹——丟失巢穴,構筑房屋,這絕不是巧合。就像野地上的一群羊和孤獨的牧羊人。生物與人的關系,動物和植物為了生活不得不服從我們,并一直被役使;我們為了生存的同時也被其他生物所利用,役使。到最后,各自在自己的生命終點煙消云散。這并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事情的關鍵在于,當我們砍倒一棵大樹的同時,會不會栽植另一棵小樹。當我們消滅一只動物時會不會心生憐憫,去善待更多的物種。自私在此處顯露,浮白,當一片森林變成荒蕪的土丘,我們已經找不到通向生態平衡的路口。大批大批的植物動物,有名的無名的物種變成消耗品,能源不可再生。
杞人憂天,原本不是一件壞事,這同未雨綢繆一樣恰恰是智慧最后的見證。砍樹人辛勞的臉上滾下大顆大顆的汗珠,他的手長滿了由于長期勞動日積月累的老繭,他的膚色因為每天在太陽下曝曬黧黑而健康。——勞動是值得頌揚的美德之一,只有通過勞動一個人才能實現自身的意義與價值。但價值恰恰是軟性的泡沫所在,如果凌駕于相互間的欺詐隱瞞暴力掠奪之上,無疑會迅速返回到最初的基點。事實往往就是如此。在最簡單的鏈條上,往往存在更為復雜臃腫錯誤的辨析與判斷。當一切美好的風物一旦化為烏有,那種徹底的消逝簡直會令人咋舌。
春天的風里到底還殘存一絲涼意,夕陽透過薄薄的升騰的地氣像時間老人的目光,安靜而祥和。夕陽下的村莊靜謐到一聲狗的吠叫傳出很遠,遇到了什么阻隔重新返回在路上。——回聲在春天顯得更加透明。夕陽下的樹影斑駁搖曳,以一種從未消逝過的風情,感染了這片原野。家園之春,每個人都在渴盼并祈禱,深切地盼望這片生身之地能漸變為生命更適宜生存的遼闊疆土。而微涼的風所告訴我們的是,有些事情還很遙遠,在善意與關愛尚未徹底蘇醒之前,在人性與自然之美尚未完全蘇醒之前,我們仍要通過耳目口心,去一點點撒播有關春天到來的訊息。
三 在水邊
再沒有在水邊讓我們感到如此靜謐了,河水像一面鏡子,從容折疊天上的云層。春日如歌,燕子在歸巢時的依戀灑落長空,像凌空跳躍的音符,彈跳,彈跳在柔軟的水波上,呼喚在河底屏住呼吸飄搖的水草。水草是河流的靈魂,一直在舞蹈,每當到了夏天我們便會領略到這些水草的魔力,她們仿佛被水的手提拔著生長,魚兒,泥鰍,蝦米,小而千奇百怪的浮游生物穿梭其間。水里也是一個寬闊的世界,蚌的動作懶散而悠閑,張開碩大的貝殼吞吐河水與泥漿,在柔軟的河底犁開一條長長的壟溝,跋涉在水之田野。沒有人播種,但水之田野還是保持了原始的單純與繁盛。蘆葦習慣了水中的生活,試著用箭矢般鋒利的嫩芽,刺破微涼的水面,她們要暢然呼吸這塵世的雨,這塵世的風,要在秋天揚起飄揚的荻花,仿佛進入收獲的節日盛景。而那個時節,人的神思是蕩漾的,在荻花飄蕩的韻律中感受著季節的神奇,時間的流逝。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青青的蘆葦灘,每個人的水邊都有一個鐘愛的女子——來自水的滋潤,來自蒹葭蒼茫的深處,來自一片飛舞的荻花,一轉眼,一閃眉,變成可以攜手一生的那個人。
河水是女性的河水,水邊的楊柳足以說明。飄揚的柳枝便是女子柔軟的手臂,穿過透明的,朦朧的,充滿生機的春色,清澈到一如孩童的眼眸。她的神情是懵懂的單純的渴望的,她的歌唱是清脆的婉約的絕無塵世的熏染。柳樹下的青石板,浣衣的石階上青苔在萌動,朦朦的綠意忘情啜飲撲面而來的水汽。如果恰好有三兩個浣衣的女子,一高一低的棒槌聲會貼著水面傳出很遠。通通,通通,和著蛙鳴,和著燕子的呢喃。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衫,是一家人長長短短的季節見證,一雙手在撫摸一件小兒的衣裳時,母性便會在眼底流轉。一個人的一生,離不開莊稼離不開土地,同樣也離不開一條小河的環繞與洗滌。母親在水邊出現,母親在水邊浣衣,母親在水邊徘徊低語,母親蹣跚著身影漸漸離去……你能理解春天的憂傷嗎?你能聽懂遠年的搗衣聲聲,慈愛的呼喚么?你能看懂一條柔弱的青柳為什么一直守候在茫茫的水岸,從來不曾離去么?——那是母親幻化的身影,在追憶似水流年時將點點淚水匯集成一條愛之河流,汩汩流向白云深處。
我們站在堤岸上,眼界頓時開闊了許多。大樹小樹依偎著取暖,將長長的河堤染成一條綠色的絲帶;靜靜看去,明凈的河水就變成了一條純白的絲帶,落日下潺潺流出,奔向日出的遠方。哪一片土地都離不開河流的滋養——在草原,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從席慕容多情的鄉愁里綿延流淌,若非離鄉太久,又怎能理解那種思鄉的痛楚。神鷹在天空盤旋,馬頭琴聲在低訴,在徘徊,在呼喚,在悠揚千年不散的離愁別緒。
有了鄉土才會有鄉愁,有了鄉愁的生命即使劈開千山萬水的阻隔也要回到故鄉的懷抱。不倦的河流就成了漫長的期待與寄托,在日月長夜的低回里寫下一首首鄉愁的長詩。我們如果厭倦了忙碌的生活,我們如果吃夠了他鄉之苦,第一個想到的詞語便會是故鄉,第一個想起的歌謠便會是流水潺潺的音符。村莊漸漸籠罩在夕陽金黃的光影下,遠遠看去屋脊和屋檐鑲上了一道道金邊。堤岸上的梨樹正在盛開如雪的梨花,落落花香自鬢發間纏繞滑落,有絲綢般柔滑的質感。在有關故鄉的書寫里,往往一場梨花的凋謝會產生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那一年的出走,你的身影拉長在遙遠的地平線,像一道無解的方程。姑娘的歌聲在花瓣紛飛中凋零,哽咽,原來春天也會讓人如此痛徹心扉。是誰說過的等到梨花再開一定回來,又是誰說過的梨花勝雪——你是我心中最美的新娘。潔白無聲的凋零,一場花事在暮春的夕陽下黯然收場,流淌的小河為證,私語的燕子在梨花繽紛的當口,窺見春天的隱私。
很多年過去了,我們早已熟悉了居住的村莊,樹的年輪包裹在時間的深處,但總是透過一年年萌生的枝條,告訴我們翻閱的年景。如果把老邁的村莊當做一條駛向遠方的帆船,我們就成了掌握各種生存本領的水手。我們通過一雙粗糙的大手編織時間的纜索,我們用眼神目測時間深處燈塔的距離,我們把腳步當做沉重的錨鏈,一次次拋錨起錨,一次次起航,向著彼岸。在這片土地的汪洋里,谷物是我們打撈的魚蝦,豐年欠年將悲喜寫進深深淺淺的皺紋,希望與失落寫在夕陽升起的帆影。我們習慣了這種單調的生活,我們更需要掙脫這種寂寞,搖動的船槳有時浮躁,有時沉穩,迎來一輪又一輪春天的曙色。
日落黃昏,我們的心緒往往會不由自主的一沉,多多少少有些失落。在逝去的一天里,在流水的河邊,我們親眼目睹了年華老去,流水見證我們行走的身影。而夜晚總是要到來的,在寧靜的大自然,夜晚的到來如此從容,仿佛一位疲倦的少女輕輕合上眼簾。星光在夜空閃爍,每一縷星光都是神發所出的光芒與啟示,告訴我們如何在沉靜的夜里,學會思索。
春夜,草蟲的低鳴有些纖細,仿佛一根飄渺的琴弦,橫亙在大地中央。蘇醒的麥苗,經過一場春雨的滋潤,咝咝拔節。田埂上的野草換上輕便的草履,在田野上奔跑。醒來的田鼠與野兔,將御寒的洞口輕輕打開,貪婪呼吸著透明的春日氣息。人便也是在這個時刻醒來的,圍爐夜話的篝火漸漸遠去,閃爍的火苗盡管在最后發出一聲輕柔的嘆息,你還是從屋子里走了出來。看看萌發的柳,嗅嗅春草的氣息,在夜色中走過一片咝咝的拔節聲時,理解了麥子為何在冬日保持沉寂。
河水中,朦朧的水汽漸次氤氳,一小團一小團融合在一起,結成一張朦朧的大網,將清澈的水面籠罩起來。水草還未停止搖曳,河蚌犁了一天的河泥,背靠在一塊石頭上酣然入睡,偶有調皮的魚兒躍出水面,白白的水練在夜色中一閃,像琴鍵發出清靈的脆響。
而我們的腳步還未停歇,趁著最后一縷落日流溢的光輝在一座老舊的水閘前停下。河流在此分岔,一條流向遠方,一條通向田野的深處。有時我們的智慧來自于神的啟示,在河流未能到達的地方,用思想開掘出另一條通衢。沉重的閘門上方,碩大的絲帽已經斑斑銹跡,仿佛還能聽見開閘時水流巨大落差發出的轟鳴。河水浩浩流向廣袤的田野——而莊稼的回報是飽滿的,在很多個秋天,谷穗沉甸甸地在夕陽下閃光。我們掌握了最簡單的生存法則,由此,寧愿在星空下徘徊思索,也不想在剛剛蘇醒的春夜安然入睡。打谷場上,被積雪覆蓋一冬的草籽漸次萌芽,長長的根系蚯蚓般拱開堅硬的泥土。緊靠水閘,還能聽見打谷時傳出的歡聲笑語,一個個忙碌了一天的鄉親褪去汗漬的衣衫,噗通噗通跳進水閘前面的蓄水庫,疲憊哀傷如脫落的泥垢,沉入生活的谷底。
在水邊,我們的村莊將燈火點燃,水汽氤氳中魚腥草的清香沿著夜色流轉,星空下,一條銀白的練子將村莊裹緊,裹緊,一條大船在深夜起航,駛向更深更遠的春天。——我還在朦朧夜色的關照下,漫筆似近還遠的春天。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