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我來到我當年做插隊知青的地方。這是一個普通的江北小村，南面長江如帶橫目，背依丘陵如龍臥伏。六娃帶我去他家。一堵一堵黃色的土墻于新建的樓房間，牽拉著我的眸子，牽拉出一陣一陣樸素的鄉風。家門上的紅對聯，被風卷起了和諧的語言：“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秋陽透過小窗和亮瓦射進屋內，靜寂的灰塵在光線中悄然浮動。六娃的媽媽，頭發白著，瞇著眼，正在用一塊紗布擦抹一只青花瓷瓶。
　　（我以夢的名義，二色調，一半是水，一半是土，便含羞生出含藏無盡的花卉，與激揚文字的山水。于是，一見鐘情誕生了。眸子，無須游移不定，這是我們的先祖，那純粹而智慧的身影，那高貴而謙遜的眼神，在深入藍天一千三百年的深處，依然閃爍淡定。）
　　
　　六娃的媽媽叫其芳，她是我下放落戶房東家的女兒，也是我寂寞知青的好伙伴。現在，其芳用驚訝的眼光拉起了我的手，是你啊！是我。我扶了扶眼鏡。我接過我熟悉的瓷花瓶，那上面畫著藕花和錦鯉。只是瓶身被點點梅花樣子的鐵釘鉚焊著。原來是一只碎瓶，卻被一個細心的補碗匠復原了。我握著藕花的心事，小心翼翼地探詢：它怎么了？問我呢，問你自己啊，就是你當年上工農兵大學悄悄地走了，氣得我一揮手，它就摔到地上了。她苦笑著，矜持不茍。
　　（穿越時空，夢幻古老的村莊，霞飛出長江、黃河的圖騰。那雙長滿粗糙厚繭的手，是如何抹下期望的汗水，和出一團泥巴，塑造出一幅未來的白坯畫卷？唐宋元明清，朝朝代代，是怎樣把期望碼在黎明的曙白里，或是太陽的灼熱里，再或是風清的明月里等待。）
　　
　　那留在十八歲的記憶，是我踩著城鎮歡送的鑼鼓點來到這里，“煉一顆紅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被安置在其芳家里。推開沉重斑駁的屋門，第一眼就見堂屋中間，那烏黑發亮的木柜上，亭亭玉立著一只青花瓷瓶，那畫著藕花的荷塘月色，一屋子藍，仿佛嗅到蓮的清香。我的第二眼，便是十七歲的其芳，紫色的小衫飄然而至。那氣息，飽滿、挺拔、若隱若現的神秘，讓一個知青亂了呼吸。不久，她告訴我，那是青花瓷的味道。
　　（在那出窯的一瞬間，兩行渾濁的淚水驚喜著樸素的色彩，一條心跳的中國龍亢奮在你的青色血液里。不是燦爛的，是一種簡單的天青；不是奪目的，是一種平常的月白。微笑的地球，因為有你才知道，美麗是這樣書寫的。）
　　
　　其芳說，這只青花瓷是她父親留下來的，是他用兩塊錢在一個收荒者的破籃子里撿漏的。她的父親立在相框里，被掛在堂屋墻上，瘦小的臉龐戴著一副夸張的寬邊眼鏡。他是民辦教師，卻因一次大水搶救一名學生而意外身故。后來，其芳初中未畢業就被照顧接替父親也做了民師，與母親相依為命。之后，在昏燈青花瓷下，她撰寫教學計劃，她批改學生作業，她幻想大海的深藍，和森林的童話。之后，她見到了我，一個喜歡吹口琴的下放知青。從此，青花瓷瓶見證了我們相互的期待，還有相互的靜默。
　　（青花瓷，我知道你的初衷，只是僅僅告訴我們，基本的青，純真的白，就是在夢里，你也是我們愛的情不自禁。）
　　
　　瓷花瓶里裝著她的身影，裝著我的口琴聲。我開始喜歡瓷花瓶了，逐漸熱愛瓶上青的幽深；我開始學做一粒會過濾思想的石子了，馴養浮燥、不切實際的性格。一天傍晚，她忽然和我說話了，你會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嗎？我欣喜若狂，馬上答到會啊。于是，我就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終于，有一天我的窗外便傳來她的輕輕和唱：“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無語的風，把你捧在心上，輕輕撫摸，不留下歷史的深疼和悲傷的痕跡。讓她清白干凈，矜持中神清骨秀，嫻靜里玉潔冰清。）
　　
　　這一天，人民公社通知我開會，去了卻接到一紙“工農兵大學入學通知書”，自然是高高興興了，一高興連下放村的行李也不要了，急急忙忙地搭順便車趕回家向父母報喜。從此后，我便離開了其芳，離開了那只我鐘情的青花瓷瓶。記得，我坐在車上，看風吹著天高的無奈，風吹著桂樹的依戀，風吹著路邊溪水的惆悵，一抬手，就摸到腮邊滾燙的淚。
　　（青花瓷，在長江的奔騰里，在黃河的咆哮中，猶如一個期待打開的漂流瓶。漂泊幾度黎明白，沉浮幾度夕陽紅。）
　　
　　現在，我們坐在她兒子六娃新蓋的樓房里，她笑得很滄桑。她說，那時你走了，好像天整個的黑了，我就想死；我打碎了瓶子，看見了碎瓶的月色，那是黎明樣子曙色；于是，我便用一方白色的毛巾，收拾裹起一地的青花瓷碎片；再之后，我請一個年輕的鐵匠，用他的勇敢和智慧，終于將碎了的瓷片復原出我喜愛的清清白白；再再之后，我就嫁給了這個鐵匠。我說，那時的我不勇敢人生，只等到在不惑之年時才明白，于是我就想起了你。
　　（那清白的蘊含，裝著怎樣的真情與信息？又會被誰輕輕撈起來解讀？在你的身軀里，押著地球的斷層、天上的浮云和廟宇的佛珠之韻，看不見的，卻是永遠的深入、飄渺和滾動。）
　　
　　現在，我們把波瀾藏在深深的湖底，在水里漂洗出最純粹的青，最干凈的白，將記憶的熱情，和歲月的冷峻，揉和出心愛的瓷花瓶。這個時候，我悵然著嘆出一口氣，遺憾無法還原你的初見的氣息。她忽然問：還吹口琴嗎？我便掏出當初的口琴，吹出難忘的琴音，不是原來蘇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卻是正流行的周杰倫唱的《青花瓷》：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自顧自美麗……
　　（握不動的回味，猶如看見一朵雪崖上的雪蓮花，肅穆，圣潔，清涼。）
　　
　　恰這時，一聲嬰兒的啼哭清清亮亮地飄蕩而出。六娃的媳婦走到院子里，她挺著自信的胸脯，將花花綠綠的小衣裳和尿布晾曬在一根竹竿上，如旗招展，如花綻放。這個時候，這清涼的陽光里，忽然就擠出淡淡的細細的奶嬰的鼻息，一如青花瓷瓶上的荷塘月色。天青云白。我想起了她紫色的小衫飄然而至，和她裙角上鑲著青藍色的花邊。
　　（古琴伴奏，高原遼闊；陶醉遙遠，古湖漣漪......）
　　
　　（2500字，10•29）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