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一個美到虛幻的名字。是應當繪在美人的屏風上,于秋夜盛滿如水的月光,或是嵌在清寥幽遠的唐人絕句里,滾落的珠玉化作漫天飛雪。
迂回穿過市聲,穿過夏荷之婷婷,當佇立在群山的面前,連綿起伏的山巒正睡酣在青靄紫云的錦被,做著太初的夢。
同一座山,一百個人心里,會有一百種模樣。那么,一千座山,一萬個人,一億次月盈月缺的變幻呢?
徑入
蟬聲未奏,葉露初引。沿石徑而行,入山越深,嶺澤木氣越馥郁。沉淀在細胞里的遙遠記憶,即使在漆黑的暮色里,也會毫無偏離地引導你步至風色最佳處。
山水怡人性情,文化厚人底蘊。拂面的柳枝,一遍遍叩問:是有目的而訪,還是無目的而撞?是俗從,還是雅參?是淺究,還是深研?
樹上的鳥兒不知道答案,你只好自己答非所問,貪心地說:既想領略滿山的奇峰翠柏,還欲探查鐫刻典籍的片語只言;不但傾情晨鐘暮鼓的寺觀,而且流連真偽難辨的風煙。
山路延伸若樹狀,你正從根部蛇行。景區回環如唱片,你可隨興致選曲。
拍了拍路旁的一株老槐,半數之多的葉片都向一面抖動。你說,是那里了。女媧補天,需要煉就五彩石,天地乍開,也是恍恍起自一堆石頭吧。
參禪
漫山皆石,披松掛綠的孔武,裸臂坦腹的沉實。你朝著那堆無根石,顛簸尋找創世的源頭。忽然,仿佛一聲棒喝,且見座座廟宇如怒目金剛,環矗于左右。
那里似乎有片磁石,強烈吸引你走過去。你知道,自己隱約著宗教情結,即便身是泥潭,也會心執幾朵白蓮,輕輕走近慈佛的膝前。
廟宇如鏡,閱盡人世滄桑。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在佛的心坎。寺廟里的時光走得緩慢,眨眼之間,紅塵幾變遷?
哪里是旅,哪里是歸?什么是渡,什么是岸?永恒在何處歇腳,曇花在何處閃現?
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青埂峰下的頑石,到那富貴場中體驗紅樓一夢。又是空空道人,讀懂了頑石歷盡炎涼世態的編述歷歷。
其實,人們早就知道,此世鏡開之前,大道,已在宇宙間游如龍行了。
振衣
插手塵埃,半厘之下,清塵覆蓋著明塵,元土覆蓋著宋土,而宋土之下,便是唐沙了。李世民是帝王,李世民又是英武的帝王,征途上的一次振衣,足令世人記憶千載,并以此招徠游客。
這樣美妙的詞匯,并不是以人為鏡以史為鏡的唐太宗首創,卻可追蹤到唐太宗也一定非常熟悉崇敬的屈原。沐者彈冠,浴者振衣,是屈原的品格。“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是左思的氣度。
而千山萬壑之間,楓林松濤之下,英姿颯爽的一代君王,抖動染塵的戰袍,印在隨從戰士腦海里的剪影,想必是相當深刻的。
尋常百姓泥土里滾打,每天都要振衣,但絕對沒有人興匆匆去記載,那浩浩宇宙間,微弱如蟋蟀振動羽翅的動作與聲音。
難怪宋玉有雄風雌風之辯,大王之風,百姓之風,竟是這樣不同的呀!
靈巖寺
一子對一母,本就是人間的動人圖景。而子為未來之國主,母為世外修行之昔日宮人。其間,有多少難以言說的隱痛?有多少繾綣的牽掛縈回,有多少欲斬難斷的思念打濕?
當秋涼射肘,當青燈搖帳,那顆瑩碧的心,近于山湖,還是近于紅塵?親于詩句,還是親于佛典?念及今世,還是念及往生?
你只相信,母愛,尤其一位母親對幼子的疼愛,可以穿透山岳,熔化金石。她每日最深的惦念,唇齒間最熱切的祝禱,都是系在那個男孩身上。
能在史料中記錄數筆,如同躋身天宇化作星辰,光芒即便細弱,散發出來的也是熠熠星光。歷代史筆自然不乏溢美之詞,揭開層層迷霧,卻依然可以感知她的姣好,她的敦敏,她的端持。
那個有著自己的芳名卻被史學家稱為李氏,后被封為貞懿皇后皇太后卻只素衣素食在寺廟里度過余生的女子,無論是在梨蔭下,是在史冊間,她的行止始終散發著淡淡的馨香。
她深婉的幽懷,含吐的每一縷,凈雅而輕靈,蠶絲一樣繞著你的心,那么輕盈,那么吸引,那么蠱惑。
可憐松
乍聽松樹的名字,你委實吃了一驚。
以前,他山別石之上,是見過類似的松樹的,還有類似的楊樹。通常都是興高采烈地贊美它們頑強的生命力,不痛不癢卻以為深知其意地嘆息它們的了不起。猜不透那樣勁吹的山風,那樣堅實的巖石,松樹是怎樣盤得住根,站得住腳的。
可憐松的命名,讓你從另一個側面,洞悉它辛苦生存的本質。
一樣的種子,落腳的地點不同,命運則判若云壤。那些扎根在肥土間的松樹,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就能委下不小的空間,不需要費太多力氣,就能枝繁葉茂。
而那可憐松,必須在其它松樹舒云枕月之時,拼死抵住吹來的風雨;必須在其它松樹守著沃土安睡之時,借著微茫的夜色猛力扎根。
它有委屈向月兒吐,有羨慕向自己說。生命微薄,生存艱辛,但它不能放棄,握住一線光,就要努力。
可憐松,更像是薄命的可憐人。
來鶴亭
祖越寺旁,樹茂林靜處有一亭,金字題曰來鶴亭。
鶴,是道家的神鳥。它優雅的外形,潔白的衣羽,百齡的長壽,成為神仙的象征。
人們喜歡丁令威化鶴的傳說,全國很多地方都有紀念丁令威的來鶴亭。
唐代詩歌兩大巔峰人物李白杜甫,宋代的王安石陸游等人,都在詩詞中滿懷憧憬地把故事化為流傳千古的詩句。
傳說反映的美好是稀缺的,所以被人們歸入珍貴。傳說反襯出的現實是不盡人意的,所以多數記載只是人們對幸福的希翼。
丁令威化鶴歸來的傳說,是想象空間煲出的心靈雞湯。為現實的苦難找到了一個精神出口,為有限的人生提供了一個無限的延伸。
雖是傳說,但人們煎煮的心靈需要這樣清涼的傳說。
蟬鳴成陣,是千山萬木直抒胸臆,吐出的綠色字句。你側耳傾聽,只聽出兩個字: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