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季：歲月
——我在其間，所以歌哭：獻給中國地質工作者。從動筆那一刻起，我就進入了地質歷史和國家歷史的“第四季”。
第十五章：戰上海（上）
日軍對上海的狂轟濫炸讓蔣委員長終于不再隱忍，他憤怒決定親自兼任第三戰區司令長官，親自指揮第八第九集團軍和源源不斷投入最終達到七十多個師的部隊對日軍多個師團的侵略進行堅決反擊。
八一三是戰爭爆發的起點。日本自1932年便在虹口、楊樹浦一帶駐扎重兵，大批軍艦巡弋長江、黃浦江沿岸，1937年8月13日發動大規模進攻.國軍奮起抵抗，開始了歷史三個月之久的淞滬會戰。日軍為迫使南京政府投降，瘋狂投入兵力30萬，國軍調集總兵力達到70萬，將嚎叫在3個月內占領中國的日軍暫時阻擋在上海。
轟炸火車南站是一個精心準備的預謀。水路已經被堵死，空中又沒有通道，陸上唯有鐵路，上海火車北站已經處于交戰區無法運行，火車南站就成了國民政府陸上運行的唯一通道。掐斷這個通道，上海真的就成了孤島一座。日本很卑鄙地轟炸了老百姓云集逃離戰爭地區的火車站，卻卑鄙地對世界謊轟炸的是中國軍隊集結調動之地。
戰斗異常慘烈，槍炮聲每天不絕于耳，城市生活在炮火硝煙里。
孫文江聽取了工礦遷移監督委員會的報告之后，參加了幾次與內遷工礦企業代表的座談會。見到了上海規模較大的紗廠、鋼鐵廠、玻璃廠、機械廠、印刷廠的頭頭腦腦。日軍對火車南站的轟炸和對閘北區域的炮擊，增加了財富持有者的恐慌，財富的多寡決定了恐慌的分量。多數人支持盡快內遷，少數人猶豫不決，國民政府原先的美好設想并沒有得到一致贊同。這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說不過去的事情。
歷史在這里有前車之鑒。七七事變之后，華北的民族工業幾乎全部被日本占領，如果日軍繼續南下，華東、華中還有上海淞滬一帶的民族企業將面臨傾覆。中國當時一半多的民族工業精英聚集于此，沒有民族工業的支持，國民政府要進行為期八年的抗戰幾乎是不可能的，沒有自己生產的漢陽造、手榴彈、迫擊炮、水雷之類的武器，拿什么打狗日的侵略者？國民政府財政本已捉襟見肘，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再弄點錢支持企業內遷。
孫文江給林之同打了一個電話，那邊略微停頓一下，馬上就慷慨回話了。
“文江啊，你放心，我積極支持東方紗廠的內遷，資源委員會、實業部、財政部、軍政部研究決定的事情我能不支持嗎？我們東方紗廠不會有問題的，文江啊，你可以告訴馬之遠，我林之同愿意做內遷第一家。”遠在重慶的林之同在電話里這樣說。
孫文江不意外卻很欣喜。說：“林叔叔，我感謝您，希望有機會到重慶拜見您。”
“我也想見見你們幾個后起之秀啊，我是最欣賞你和弘遠的，當然了，你和弘遠還是有差距的，你需要奮起直追啊，歷史就是一個各領風騷數百年的舞臺啊，你努力啊，你老師馬之遠那里我會請他多多栽培你的。”林之同把話題一轉，又說：“上海戰事發展很快，委員長親自督陣，可能會挫日軍鋒芒，但是難以阻止其尖銳，要盡快把能搬走的工礦盡快搬到四川來。哦，弘遠的部隊已經開赴山西去了，日軍主力部隊如果渡過黃河直入陜西，后果不堪。黃河保衛戰肯定殘酷激烈，真叫人牽掛啊。”
孫文江心里冒出一絲酸意，他清楚林之同最欣賞的是鐘弘遠，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果不是因為代表了國民政府行政院馬之遠，他或許不會接聽他的電話。孫文江悻悻說：“我有機會就去看他，把林叔叔的牽掛轉告他。哦，林叔叔，素音妹妹還在美國讀書嗎？”
“她呀，老是想回國來，說國難當頭不能置之身外。匹夫有責是沒錯，可是一個女孩子能做什么呀？文江，你勸勸她好好呆在美國念書。”
這樣，孫文江意外得到了林素音的聯系電話。他擱下給重慶打的電話當即撥通了打到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的電話，三分鐘后他就聽到電話那邊熟悉清脆的驚訝叫聲：“文江哥哥，真的是你啊，你在哪里啊？你忘記素音了嗎？為什么那么久不聯系我？你到哪里去啦？我天天想你，做夢都擔心你啊。”
孫文江的眼眶濕潤了，他親切而柔和地對她說：“素音妹妹，我也想你，發生的很多事以后對你說，要不是今天你爹把電話告訴我，我還是沒有辦法聯系上你。”
“我爹肯把我電話告訴你啦？”
“是，你是他心里最珍貴的寶貝呢，”
林素音在輕聲哭泣，說：“文江哥哥，我要回來。”
“你不能回來，”孫文江心里難受，安慰她道：“素音妹妹，你爹叫你好好在美國念書，我的意思是你這段時間不忙回國，戰亂時期上海、南京危在旦夕，我們正在做后撤工作，南京政府甚至考慮到后撤到新疆，你可以在美國好好讀書，中國今后需要一流的醫生啊，還有你也可以做些支持中國抗戰的宣傳工作，特別是物質援助，我們打仗缺乏汽油，也缺乏飛機、坦克和新式武器。”
放下電話，孫文江直接到聯合租界西區拜見東方鋼鐵廠董事長陳一公，租界的東區和北區在日軍占領下已經陷入戰火之中，英美軍隊駐守的西區保持著平靜，日本軍隊暫時還不敢攻擊這兩個國家的控制區。陳一公是專程從成都趕來上海游說美國和法國資本家參股他的這家工廠，那樣如果戰爭發生不測，美國和法國可以幫助看護他的這筆龐大的財富，跟隨他一道的，還有他的兒子和菊子。
陳斯建西裝革履跑出來，在門廊里一把把住孫文江，熱情地叫道：“嘿，文江。”
孫文江聞到他西裝上淡淡的茉莉香，笑著說：“大詩人肯定又采花了？”
陳斯建錘他一拳說：“哪有那個心思，公司的事情弄得我一句好詩也寫不出來啦。”
孫文江注意到他穿著上的變化，過去那種文藝份的休閑打扮已經被職業裝露出的嚴肅取代，不由詫異問：“浪子回頭子承父業啦？”
陳斯建點頭做出一副苦相，掏出一張名片遞過來說：“不好意思，哥現在是西部礦業集團總經理，跟父親來上海會見美國鋼鐵集團代表特里先生和英國冶煉協會劉易斯先生，也想向政府工礦企業內遷監督委員會訴訴苦。”
“嘿，江娃子，進來坐，你們老站在過道里干什么？”陳一公用四川話大聲喊道。
孫文江聽見那熟悉的少年時代他對他的呼喚，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馬上推門而入，向坐在會客室里的老人彎腰致敬，恭敬說：“文江給伯父請安了。”
“文江啊，長高了長壯實了，后生可畏哦，看到你們老子高興得很。”
“伯父身體也很篤實啊，我爹比你瘦多了。”
“孫公精氣神內斂，不敢跟他相比，上月在成都還請他給我們家菊子把過脈。”
孫文江看見了站在陳一公身邊的美麗的姑娘菊子，不禁回頭一望陳斯建，打趣道：“建哥風流倜儻，文人多情，這些好事自然走在兄弟前邊。”
菊子微笑著，伸出手說：“斯建常說起你們少年往事，很懷念啊。”
孫文江笑笑說：“嫂夫人感受到我們大詩人不會做家務事的好處沒有啊？”
“沒關系啊，我可以做的。”
孫文江大笑起來，故人相見的樂融融讓他們瞬間回到了少年時代的感情
寒暄之后，他們說到東方鋼鐵廠內遷的事情，表情逐漸就嚴肅起來了。
陳一公說：“許多股東提出來內遷涉及利益問題，他們覺得費用高昂，損失巨大。”
孫文江說：“國民政府考慮到這個問題了，財政上對內遷工礦給予補貼。”
陳一公搖搖頭說：“杯水車薪啊，何況到重慶新建一個廠也是需要費用的。”
孫文江皺了皺眉頭，說：“董事長啊，你就不擔心日軍拿走你的一切嗎？”
陳一公說：“龜兒子要拿老子的東西恐怕要想想美國英國同不同意，文江，就是擔心這一點，我現在就是來找美英做靠山的。”
孫文江臉色沉下去，說：“你真的不曉得這是戰爭啊，日軍的飛機整體亂炸，說不定哪天就去炸你的鋼廠了。美英目前駐軍租界，日軍暫時不攻，可是沒說以后不攻啊。老實說，上海、南京戰局不明了，戰略撤退已經在準備中。”
陳一公不快地說：“我不是想把廠留給日本人，我做自己的生意，賺自己的錢，有美英做靠山，日本人奈何不得。”
孫文江立即就變了語調，冷冷說：“董事長，恕文江不恭，日本人如果占據了你的鋼廠，生產不生產由不得你，生產的鋼鐵再用來打中國人也是明擺的事，軍政部、財政部、實業部和資源委員會都一致意見要內遷大工礦企業的。”
“哼，江娃子，學會拿大帽子壓人啦？那你給我出個主意怎么說服大股東們。”
“伯父，我受命馬之遠老師，職責所在，不得不盡力啊。”
“你給我出個不損失的主意，我能夠說服大股東，我就搬到重慶去。”
“好，我轉達行政院馬之遠院長的原話，不走的統統炸掉！你拿這個話去對那些大股東說，他們會掂量掂量利益問題的。”
陳一公氣呼呼不說話，陳斯建打圓場說：“文江，你能否給東方鋼鐵廠內遷多爭取一些利益？這樣，家父和大股東們會支持你們的。”
孫文江想想說：“我奉命了解內遷工礦的情況，你們的意見我會報告馬老師，但是必須盡快內遷，即使美英資本家入股你們企業，你們也必須搬。”
陳斯建看看菊子，菊子臉上沒有笑容，一絲憂郁的神情從她眼睛里閃過，她說：“父親，斯建哥，我們就不為難文江兄弟了，我們可以邊同美英洽談，一邊做好內遷準備。”
孫文江眼前一亮，他突然發現這個美麗女人的聰明，難怪他們同美英洽談要帶著她。
菊子眼里閃過一股寒光，又不軟不硬地說：“政府也不要逼工礦太急了，那么大一座鋼廠，搬遷總是需要時間準備的。”
孫文江不由再次打量了眼前這個女人一眼，文靜時笑顏如花，冷靜時煞氣內斂，他鄭重地說：“中華民族的利益大于一切，這是內遷的根本原則，需要你們理解。”
“你變了，江娃子，你給老子六親不認的樣子，不好。”陳一公很生氣。
“伯父，原諒我說話不周，可是我真的是為你們好，這樣，時間和補貼我請馬老師寬待些，好不好？江娃子能力就這么大，你老要理解我啊，江娃子沒有變哦。”孫文江說。
“錘子才沒有變，”陳一公笑罵道：“不說了，晚上請你喝酒，四馬路大酒樓。”
“好的，謝謝伯父，要讓你破費了。”孫文江呵呵笑著起身告辭。
陳斯建面色不快地陪著他往外走，父親的生氣讓他對孫文江有些不滿意，他想罵他幾句，卻想起他代表著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意思，話就說不出口，心里卻是不愉快的，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還要請他喝酒，要是酒桌上翻臉豈不是更加不愉快。他不作聲思考著，晚上喝酒的時候把他在美國見到林素音的情況告訴他，是否能夠緩解他們之間的不愉快。
菊子跟在陳斯建身后，也是心事重重。關東軍特高科已經開始著手制止上海工礦企業撤遷的事情，軍方已經派出軍艦在黃浦江和各個港口巡弋，嚴格控制商船進出，特別禁止大型工業制造設備的運出。她已經接到新的任務，那就是想盡辦法留下東方鋼鐵廠。她贊成陳一公的辦法，讓美英財團入資東方鋼鐵廠，這樣，東方鋼鐵廠就會繼續留在上海，至于今后戰事發展如何，三個月拿下中國是軍方不公開的秘密，到時候東方鋼鐵廠既可以賺自己的錢，也能夠為帝國圣戰制造鋼鐵。孫文江的出現和敦促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孫文江的堅決態度讓他們想不出不內遷的理由，孫文江如果不出現，事情就有可能拖延，一直到日軍全面占領上海。她心亂，她不想傷害孫文江讓她無法坦然面對陳斯建，可是不讓孫文江繼續敦促東方鋼鐵廠她又不可能不傷害他，即使她菊子不想傷害他，梅津美子也會下手傷害他，監督委員會一個副會長不是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嗎？
菊子是矛盾的。那種矛盾在她眼神里變幻。
走到門口的時候，孫文江不經意回頭一望，他本是想向菊子告別的，卻陡然看見沉于雜想中的菊子緊盯著他，見他回頭，她眼睛里寒氣瞬間消失，滿眼滿臉重現出招牌式的柔和，那個時候的菊子是格外樸實迷人的。
孫文江心里咚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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