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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個叫“粑粑草”的網民給我發(fā)了條信息，說清明節(jié)要來樹棲柯給我娘掃墓。頓時，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的問號；后在記憶的百度里搜索了數百遍，才醒悟到那個叫“粑粑草”的網民原來是40多年前到我們樹棲柯插隊的長沙知青。
于是，我想起了我娘，還有故鄉(xiāng)的粑粑草。
粑粑草，鄉(xiāng)下人又叫白花菜、白蒿草、清明草，是一種野菜，葉和莖都披滿白絨，開金黃色小花，鄉(xiāng)下人常用來做草粑粑。用粑粑草做的草粑粑的顏色成墨綠色，形狀和顏色和狗屎差不多，因此鄉(xiāng)下人又叫“狗屎坨坨”。
記得兒時，每到清明節(jié)的前幾天，我娘收工后，就帶我到附近的山坡上扯粑粑草。夕陽里，我和娘走進草地里，只見嫩幽幽的粑粑草追著桃花、梨花開放的聲音，在微微的春風中婀娜搖曳著身姿，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粑粑草生命力極強，不管是田邊地角，巖邊石縫，還是貧瘠干涸的地方都有她們的身影，就更不要說故鄉(xiāng)那肥沃的土地了，故鄉(xiāng)是野草的家園。我跟在娘的身后，當我扯粑粑草的時候，我撫摸起那綿綿白色茸毛，就如初生嬰兒的臉，滑嫩滑嫩的，真是愛不釋手！我娘扯了滿滿一背簍后，就牽著我的手回家。回到家里后，我娘就將粑粑草的黃花打掉，用清水洗干凈，攤在篩籃里；然后把篩籃擺在屋外的籬笆上，以便瀝干水。
到了清明前一天下午，生產隊放半天假。我娘就在家里淘糯米，瀝干水后，用磨子推成粉子；將炒香的黃豆和芝麻舂成粉子，和上紅糖，做成糖餡；把粑粑草用碓舂碎；再然后，將粑粑草和糯米粉子合在一起，揉成面團；之后，扯拳頭那么大小一坨，包上糖餡，搓成一個個綠色的圓團子，用猴梨樹葉子包好；最后，放進鼎罐里蒸。蒸的時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從鼎罐蓋的縫隙里跑出來，滿屋子飄蕩……這樣，草粑粑就做成了。
我娘一邊做草粑粑，一邊給我講故事。相傳，清明節(jié)前一天晚上是陰間的春節(jié)，此時的陰間到處張燈結彩，喝酒跳舞，引得陽間的人們爭先前往；待到雄雞報曉鬼魂收市時，一些樂而忘返的人們就被閻王收留在陰間了；第二天，陽間一片哭聲，清明節(jié)就成了人間恐怖不安的日子；為保平安，人們紛紛到廟里燒香磕頭，祈求神靈保佑；一天晚上，觀音菩薩托夢給一位老奶奶：“我是南海觀音菩薩，知道人間有難，特來拯救你們，贈你粑粑草一株，用它和糯米粉做粑粑可以‘巴魂’，清明節(jié)保管無恙。”老奶奶醒來，發(fā)現手里果然拿著一株粑粑草，于是趕緊把觀音托夢贈蒿的事告訴鄉(xiāng)親們；大家聽后忙去地里采摘粑粑草，推糯米粉做草粑粑吃，果然都平平安安。于是每年清明節(jié)前，姑娘媳婦們都成群結隊到山野里扯粑粑草，跟著奶奶做草粑粑“巴魂”，代代相傳，一直流傳到今天。
“草粑粑，狗屎坨；肚子餓了吃一坨”；“狗屎坨，綠又綠，啊蒙張口干一坨”，這是兒時唱的童謠。草粑粑蒸熟后，我等不及涼下來，就會咽著口水，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抓起一個草粑粑，口里呼呼地吹著氣，把粑粑在小手中顛來倒去，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清香滑糯的味道滋潤著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我就吃了幾坨，那真比過年時吃肉還有味。于是剛過完清明，我又開始盼著下一年清明節(jié)的到來了。
過后，娘就領著我，提著一串草粑粑，去隊里的知青點，給一個來自長沙的知青送草粑粑。這個知青叫什么名字，我忘記了。因為帶著一幅眼鏡，隊里人就叫他“眼睛客”。眼睛客是春節(jié)后來隊里插隊的，來時不過16歲，瘦瘦弱弱的個子。“眼睛客”剛來時，收工后就一個人坐在知青點的一棵大樹下，吹笛子，那吹出來的曲調聽起來很凄涼。隊里的社員聽到那曲調后，搖頭嘆息著：造孽啊，還是個孩子呀，那里受得這個苦啊？
有一次，我娘從知青點路過，老遠就聽到了“眼睛客”的哭聲，“媽啊媽的”喊；我娘走到邊一看，“眼睛客”躺在床上，滿頭汗水。我娘摸了一下“眼睛客”的額頭，原來“眼睛客”發(fā)高燒，人都快昏糊過去了。我娘趕緊跑到家里叫我爹，之后，我爹和我娘把“眼睛客”背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醫(yī)生怪我爹，人都燒成這樣了才背來。還有一次，我娘到河里洗衣服，“眼睛客”也在洗衣服。剛開春，河水刺骨的冷。“眼睛客”雙手冷的像紅蘿卜，仍然沒有把衣服洗干凈，我娘便把“眼睛客”的衣服拿過來洗。這樣，“眼睛客”和我一家人熟起來，我娘辦什么好吃的，總要給“眼睛客”送一份。當然，“眼睛客”也有回報，每次到公社開會，總要給我買幾本連環(huán)畫書，記得有《黃繼光》、《邱少云》等，我就是從那個時候愛上書的。
我和我娘來到知青點，把草粑粑送到“眼睛客”手上。“眼睛客”眼含熱淚說：大嫂，你比我的親人還要親！我娘忙說：小兄弟，快別說這些客氣話了，你一個長沙孩子，來我們這里插隊，不容易啊！快吃吧，我家還有，明天再給你送一串來。
在我的記憶里，1974年的春天，故鄉(xiāng)的粑粑草比哪一年都要長的茂盛，故鄉(xiāng)的山間田野的溝溝坎坎，到處都是；那嫩嫩綠綠的粑粑草從山坡鋪下來，一直鋪到我家的大門口，土墻邊、籬笆邊都長滿了粑粑草，整個寨子簡直成了粑粑草的世界。我想，娘一定會做很多很多的草粑粑，一定會讓我們吃過飽，當然也會讓“眼睛客”吃過飽。然而，清明節(jié)這天，我娘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我再也吃不到娘做的草粑粑了，我娘做的草粑粑永遠定格在1974年的清明節(jié)，成了我一生的痛。
再也吃不到我娘做的草粑粑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眼睛客”。那幾天，“眼睛客”在靈堂前哭得死去活來。大葬夜那天，“眼睛客”提來了滿滿一竹藍的草粑粑。原來，這幾天，“眼睛客”到山里扯粑粑草，到農戶家里舂糯米……然后做“草粑粑”。“眼睛客”對我爹說：“向老師，讓我把這藍草粑粑送給大嫂吧！我吃了幾年大嫂做的草粑粑，這次就讓大嫂吃我做的吧！”我爹點頭答應了，“眼睛客”就把那藍草粑粑放在我娘的棺材前。
第二天，“眼睛客”提著那籃草粑粑，隨送葬的人一直把握娘送到山里。我娘下葬后，“眼睛客”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如泉涌似的。“眼睛客”的哭聲感動了山野里的粑粑草，粑粑草紛紛離開地面，跑到天上，然后再落下了，如一場綠色的雨，頓時天地之間綠茫茫一片，落下來的粑粑草堆滿了我娘的墳頭。“眼睛客”把那籃草粑粑往天上撒去，草粑粑變成了無數個草粑粑，從天上落下來……
之后，我屋一家隨我爹離開了故鄉(xiāng)，開始在異鄉(xiāng)流浪。
那年秋后，經大隊、公社和縣革委會層層推進，“眼睛客”被推薦上了大學。那天，“眼睛客”專門來我家里和我爹告別。他說：“向老師，你家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眼睛客”還給我送了10多本連環(huán)畫，我記得有《南征北戰(zhàn)》、《閃閃的紅星》等。這些年來，“眼睛客”一共給我買了100多本連環(huán)畫，可惜那時不知道愛惜，都弄丟了。我爹留“眼睛客”吃飯，從不喝酒的我爹，那天喝醉了。
年復一年，粑粑草青了黃，黃了又青。爹和娘去了一年又一年，卻不能像粑粑草那樣再長出來，唯有深深的懷念，久久地，久久地，纏繞于心頭。
故鄉(xiāng)的粑粑草啊，記錄著我童年的往事，也記錄著人世間的情和愛……

(編輯：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