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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過
                                      文∕楊樺

    接到父親電話，我騎著摩托車，狂奔一天一夜，在殘陽如血的黃色趕到家中的時候，阿婆已靜靜地躺在棺材里了。
    我跪在棺材前，凝望著阿婆的遺像，淚水簌簌地流著。我用顫抖的手從背包里掏出一堆相片，哭著說：阿婆，您睜開眼看看，哪個是您的家。
    靈臺上，香燭的火苗不停地跳躍著。我把相片一張張點燃，一縷縷輕煙慢慢升起，在阿婆的遺像前繚繞。
    今年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阿婆已躺在床上一月有余。她不愿再呆在醫院里。她說，她要死在家里。當我來到她床前，她渾濁無神的目光突然有了光彩，張開干癟無牙的嘴，斷斷續續地說：是寶兒吧，你回來了，幫阿婆找到老家了？
    找……找到了。
    真的，好啊，說給我聽聽。
    不知是不是這樣一個小鎮，有一條又長窄的街道，鋪著光滑的青石板，兩旁是高高矮矮的風雨小樓。一條清澈的小河穿鎮而過，鎮的東頭，還有一棵好大的榕樹和一座古樸的石拱橋……
    寶兒啊，那就是阿婆的老家啊！兩行老淚在阿婆溝壑縱橫的臉上肆虐。
    有相片嗎？給我看看，快！阿婆顫巍巍地從被子里伸出干瘦的手。
    我哪來相片，我壓根就沒有去找過阿婆的老家，我在撒謊啊！所謂看到的小鎮，只是根據阿婆經常叨念她老家的樣子加工描述而已。此時此刻的我，真是又羞愧又后悔。
    沒……沒相片，我只好繼續撒謊，過年回去后，我買個相機，把你老家拍下來，一定帶回來給您看。
    阿婆失望地垂下了手，喃喃地說：阿爸，阿媽，你們丟下我幾十年了，我想你們啊！
    阿婆是否想起了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朦朧的記憶中，老家是個小鎮，青石板，風雨樓，石拱橋，大榕樹。父母在鎮上開間裁縫店。她最小，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她五歲那年，平靜的生活被日本鬼子從天上丟下的炸彈打破了。不久，消息傳來，日本鬼子要打過來了。父母驚慌失措，收拾行李細軟，帶著全家，擠上一只木船，逆水而上，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木船停靠在一個小鎮的碼頭邊。一陣喧鬧嘈雜之后，船開了，她卻留在了碼頭上。原來她被迷迷糊糊地擠下了船。當她呼天搶地喊爹叫娘的時候，一盞孤獨的漁火緩緩劃來，劃船的是我正在江上撒網捕魚太公。
    每當阿婆講述這段故事的時候，她都是泣不成聲。
    她說，那一年，她幾乎每天都跑到碼頭上，倚在那棵楓樹下，癡癡地盯著靠岸的客船。阿爸，阿媽……她常常會驚喜地叫喊著，撲向從船上下來的人群中某個似乎熟悉的身影，但一次次她都失望而回。
    她說，她不知道她的阿爸，阿媽為什么不回來找她，他們去了哪里。太公聽她口音是廣東的，但是廣東哪里人，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回家的路。
    后來她成了太公的養女。十幾年后，她又成為了我阿公的妻子，阿爸五兄妹的阿媽，我們的阿婆。關于她的阿爸阿媽、哥哥姐姐，關于她的家鄉，她也念叨了幾十年了。每次念叨，她都會咒罵一次從天上丟炸彈的小日本。
    高中畢業，我要去廣東打工。阿婆高興地說，阿婆老了，走不動了，去幫阿婆找找家吧。每次回家，阿婆總問，寶兒，找到了嗎？我總是一次次敷衍。好幾年了，我沒一次用心去找過。我以為，事過境遷，這樣的小鎮，還能找到嗎？
    寶兒，又要走了嗎？正月初八的早上，我來到阿婆的床前，阿婆緊緊地著攥著我的手問。
    是的，這次回去，我一定要把你老家的樣子拍回來給您看。
    阿婆松開了我的手，吃力地從枕頭下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后，我看見一疊大大小小的鈔票。
    寶兒，這些錢是你們過年時給我的，我原來想攢起來買車票，等找到我老家后，回去看看。現在，我回不去了，你不是沒有照相機嗎？拿去買一個吧。
    我有錢，我說，但阿婆不知哪來的力氣，硬塞進了我的衣袋里。
    回到了廣東，我沒有到打工的公司報到，而是騎著摩托車，踏上了為阿婆尋鄉之旅。然而，當我千辛萬苦，把十多個與阿婆描述相似的小鎮用相機記錄下來后，阿婆卻離我而去了。
    我把相片燃盡，再點上一疊厚厚的冥幣。然后對著阿婆的遺像叩了三個響頭：
    阿婆，這里面一定有您的家！您回去吧，您的阿爸阿媽在等著您……
    阿婆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剛大學畢業的妹妹到廣東找工作時，車子不經意中駛入一個小鎮。她看到了青石板，風雨樓，石拱橋，大榕樹，這多像阿婆魂牽夢繞的故鄉啊！她淚流滿面，最后留了下來。不久，她嫁給了鎮上的一個帥小伙。

  而我卻迷上了攝影，繼續用鏡頭去尋找阿婆記憶中的故鄉……

                                      （1682字）

(編輯：作家網)